26

長安級護衛艦,舷號027,這艘艦船很有問題,連剛登艦的士官都看出來了。

他從前是個陸勤,在奉天軍區下屬的一個小場站裏服役,得知被選拔上艦時光榮得不行,因為他知道027執行的大多是遠洋任務——遠洋!光聽這名字都覺得很有檔次!這要是能跟着出一趟海,回來再有艦長給他美言幾句,他退役時提個軍銜、榮歸故裏,指日可待啊!可他興沖沖地去查資料才發現不妙:這艘護衛艦六年沒有上岸了。

六年。

什麽船能連開六年一點兒毛病沒有?風平浪靜的內河商船恐怕都不行吧?更何況是風裏來雨裏去,時常要和海盜周旋、和各路海軍對峙的軍艦?

這027怎麽聽着像幽靈船呢?只有幽靈船才不用修啊!

剛登艦,班長風輕雲淡地叫他一天之內熟悉《長安級護衛艦保養手冊》,并背誦綱要。

整本手冊!綱要都有幾千個字!這誰背得下來?

他要有這麽好的腦子他為什麽不去考名牌大學?為什麽要在這受風吹日曬?

背不下來當然有背不下來的懲罰,每天髒活累活就沒有他不幹的,他身處軍艦食物鏈的最低等級,連炊事班一切菜的都比他級別高,各個拎着他耳朵訓長訓短,甭管艦上出了什麽事都要逮他過來見習,美名其曰:熟悉業務。

他被折磨得像狗一樣,可身心疲憊之間,竟不知不覺……真的把整本給背下來了。

但他還是恨!他覺得這艘艦上的人都是傻子!

護衛艦有上千個保養項目,無論是不是艦員常規內容,這幫人撸起袖子悶頭就開幹。他們能自己幹的自己幹,不能自己幹的居然商量着找地方去學習技術,再回來自己幹?

經過安全評定,就是這些傻子,硬生生憑着雙手,把上岸大保養的間隔延長了一倍!

“上岸一趟太花錢了,”班長樂呵呵地說,“咱艦長說了,海防基建要花錢的地方那麽多,咱得給國家省軍費!”

士官聽了欲哭無淚:同級別的護衛艦海上至少有上百艘,光他們一艘艦精打細算有什麽用?國家每年撥款幾百億的軍費呢,也不差他們這點兒吧!

可他人微言輕,他不敢亂說話啊,平日裏他只要做錯一丁點兒的小事,他們艦長都能不辭辛勞地專程下來一趟,兇神惡煞地把他劈頭蓋臉罵一頓,令他終生難忘。他絲毫不懷疑,他要是敢出言不遜,馬上就會被扔到海裏。

說起他們艦長,他覺得也很有問題,首先這個人的收入就成謎。

你要說他有錢呢,士官看不出他有什麽賺錢的野路子,有些被護航的船只會在安全入港時向他贈送謝禮,但凡是私人贈予的,他一律不收;你要說他沒錢呢,他又時不時地給些根本沒聽過名字的地方捐款,士官瞟到過存根,捐的還不少!

船隊行遍世界各地,有時會收到友好國家的登岸邀請,他們艦長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眉開眼笑地上岸購物——這不是上趕着給人送外彙嘛!再說,天底下的旅游港口打的主意都是一樣的,商品标價可不菲!

更值得懷疑的是,他們艦長買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既不收藏,也不等返回母港時捎給親友,而是每回路過海礁時,直接叫人開艘小艇拿去送人了!

海礁是個什麽地方?就是海底的石頭露出水面了一小截,軍隊就派幾個人過去,在巴掌大點兒的礁石上支起個房子守着,證明這塊地方是有主兒的,此地以外多少多少海裏都是我國領海,他國船只禁止靠近。

這種房子又不遮風擋雨,又潮得要命,一沒網絡二沒電源,太陽落山就是黑燈瞎火一片。上面的守礁兵一守就是好幾年,淡水用度緊巴巴的,日子過得苦哈哈的。

最重要的是,這種地方因面積有限,往往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武裝保障,四周環境異常兇險,真有人要靠近,他們也只能發出警告和抗議,申請支援。

士官是個跑腿兒的啊,他什麽都得幹啊,所以送東西這種活兒少不了他。他去看過幾次,守礁官兵苦得讓人潸然淚下不說,還天天是那幾張面孔,大家看來看去可看夠了,連個能說話的新鮮人都沒有,精神上也很難熬。

他看完實在是受不了了,後來每回在各港口靠岸的時候,他也自掏腰包,多買了點兒有意思的書籍,想着什麽時候再路過海礁了,好一起捎過去。

書雖不貴,但他上有老母,軍職不高,崗位補貼也不多,要給不認識的人掏錢,多少有點兒肉疼。

可一看他們艦長,票子嘩嘩地送出去了還渾然不覺,眉頭都不皺一下。

他就納了悶了:這人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

“你問問他!他丫的這麽有錢,為什麽不坐飛機?”路過艦長艙室,士官被裏面突然傳來的拍桌聲吓得一哆嗦,聽到他們艦長冷笑着說道,“我給他護航,不是因為船上有他多少值錢的貨,是因為這艘是我們國家的商船!不愛坐就滾,你給他個快艇,我給他出油錢!讓他哪涼快哪呆着去!”

粗俗,言語粗俗啊!

士官吐了吐舌頭,貓着腰過去了。

本來今天他挺開心的,因為027再怎麽保養,這幫傻子總保養不了船體外側吧?027天天泡在水裏,日夜受海水侵蝕,船體外逐漸鏽跡斑斑,已經到了影響軍容,不得不上岸保養的程度了,計劃就在近日開回奉天造船廠。

這一上岸,少則兩月,他不就放大假,可以天天回家看望老母了嗎?這天的天氣還風和日麗,那可真是太适宜航行了!

誰知臨時接到指揮所命令:他們不能自己嗖嗖嗖抄近路開回去,還得改變航線,先給一艘商船護航。

護也就護吧,偏偏那商船上載了一批價值不菲的貨物,這批貨的老板也在船上。

軍容這件事不光是好不好看的問題,還對信任有非常大的影響。老板第一次坐船出行,鐵外行,又十分惜命,他一看,心說這027怎麽都生鏽了,這漏不漏水?還能開嗎?

長安級護衛艦采用隐身設計,所有武器采用內置結構以減少雷達截面積,從外面看,只能看到船頭一門主炮。

老板又想了:這船連武器都沒有,怎麽給我護航?

大老板發出質疑:你們行不行啊?這片海域可是亂得很,你要不行咱們就趁早改道,走安全點兒的航線,別非從海盜眼皮子底下走,多出來的航運費我給你們報了。

這是錢的問題嗎?今天027要是怯了慫了,答應繞着海盜出沒的海域走,将來在全世界顏面何存?

他們艦長是什麽脾氣?那哪聽得了這個話啊!當了幾十年的兵,從沒聽說過繞着海盜走的說法!

艦長當場火冒三丈,恨不得游過去掐死那家夥。

至于那位老板家財萬貫,為什麽不舒舒服服地坐個飛機頭等艙,還要跟着船走,也是有苦衷的。

他們這次護航的貨輪從一個戰火紛飛的地方起航,按照公約,兩方交戰不打擊民用設施,但像機場這種特殊目标,你算民用也行,他算軍用的也對。

要是人家想以防萬一,就是給你打了呢?看見起飛一架飛機,懷疑你是軍事目的,就是給你射下來了呢?

當一個國家自身難保,哪裏還有精力照顧到方方面面的安全?

誰還敢從機場起降?

護衛艦通常一批兩艘執行任務,以便互相支援,航程遠時還要配備補給艦,但他們這次原定目标是回奉天造船廠,順道護個航,于是單槍匹馬地起錨了。

船隊航行到海盜出沒的海域不久,真叫商船上的烏鴉嘴給說中了,三艘海盜武裝船只僞裝成了漁船,向他們全速靠近。

“叫他們滾,”艦長指示報務員,“告訴他們,再不離開我就開火了!”

商船上的大老板急急忙忙地要求通話:“不要開火,不要開火,他們的船大!和他們談判,不要傷害我們!”

“你算哪根……”艦長話沒說完,衆人耳邊響起了不知從何方而來的機槍聲和轟隆隆的炮聲。

他們在茫茫海面陷入了包圍。

“找個艙室把他給我關起來!”艦長指示報務員直接挂斷,發出指令道,“各單位就位,對目标進行火力打擊!另外申請航天協助,我看看這是哪來的孫子!”

這是士官第一次正面遇見海盜,第一次見識艦上的武器開火。

他只是個義務兵,沒想過在海上留一輩子,因為學歷低又沒經驗,暫時沒能獲得相關的崗位認證,平日除了打雜還是打雜,此刻別人各司其職,他卻什麽忙也幫不上。震耳欲聾的炮聲和船身劇烈的搖晃使他胃裏翻江倒海,憑本能想逃往動力艙——那是全艦裝甲最厚、安全系數最高的地方。

士官扶着桌子,艱難地擡起頭,正正看到艦長站在指揮控制室的最前線,副艦長、政委一幹人等也在列——和不長眼睛的炮火只隔了一層玻璃。

他又邁不動腿了。

航天衛星即時響應,很快發回了消息。從偵查圖片來看,對面的海盜船上不但裝備了火炮,竟然還有疑似導彈的裝置。

士官聽人說過,你弱一分,海盜便敢強十分。他們無本萬利,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越是強橫的海盜武器就越完善,武器完善後他們越發橫行!

“準備防空反導。”看來這幫海盜确實不容小觑,艦長凝視圖片兩秒,發出指令,“就近呼叫支援!”

戰機飛來的聲音真是士官聽過世間最美妙的聲音。艦長求援剛過了幾分鐘,他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先穿個救生衣躲起來,戰局已瞬間發生了逆轉。海面上仍舊炮聲隆隆,但爆炸音源已不在他們附近,而是對方的船上。

打完三艘還不算,他拜了大哥的直升機飛行員發回消息:前面還有兩艘,想跑!

那一刻,他看到他們艦長面露喜色,還聽到他和政委飛快地商量:“怎麽樣,這兩艘咱給它繳了,拉回船廠收拾收拾……”

“好好好!”政委連連拍手,二人目光流轉間透着種沆瀣一氣的味道,“別說繳,跟土匪似的,要說‘扣押’——先扣押它個一百年!”

士官不夠格往前站,他看不見前方海面的戰況,但光是看到二位領導眼裏的光芒,他就知道:那兩艘船是砧板上的肥肉,橫豎都跑不了了。

躁動的海浪漸漸平複,士官的胃舒服多了,聽我方飛機的轟鳴噪音也覺得悅耳。士官不知道這些戰鬥機是從哪裏飛來的,想來應該是打天上來的吧?就像天兵天将!

不過……他突然發現,這悅耳聲未免離得太近了!

“嚯!”

好大的一艘戰機,貼着艦島做了一個滾筒動作,人們本能地往後撤了一步——要知道他們還在航行中啊,幾十噸重的飛機啊,這要是有一點兒差池,還不直接把整個控制室削沒了?

政委問:“這人怎麽回事?”

話音未落,戰機再次從艦橋窗前呼嘯而過,發動機攜帶着的巨大熱流來勢生猛,從窗戶縫直往控制室裏鑽,室溫驟然升高!

艦長破口大罵:“他幹嘛呢他!”

“空域頻道也有人在呼這架飛機,”報務員脖子上挂了兩個耳機,一耳朵聽一個,“要不我問問情況?”

副艦熱得揪起領子扇風:“快問快問!”

報務員還沒開口,戰機上的人先說話了。

“三兩兩呼叫洞二拐,”不知是信號斷點了,還是那人有些猶豫,“請問你們艦長是否在艦上。”

這話問得蹊跷,你開你的飛機,管我們艦長幹嘛呢?

報務員不答反問:“三兩兩,你有什麽事,請講。”

另一個耳機裏,空域頻道的人已經喊瘋了:“三兩兩,請返航!收到請回答!”

“那個,”322的飛行員說,“麻煩你幫我向艦長轉達,他哥哥讓他保重身體!再見!”

說罷,那架吓死人的戰機總算調轉了航向,擡頭升空,空域頻道裏拼命的呼叫也終于停了。

護航的兩艘戰鬥機劃出漂亮的曲線,緊跟其後。

炮聲早就停了,對講內容大家聽得一清二楚,報務員呆呆的,不知道怎麽總結。

指揮控制中心裏幾位領導也面面相觑,渾然不知現在是什麽情況。他們中有多人和艦長相識已久,最長的算起來并肩作戰十年有餘,相互知根知底到了過命的程度,從未聽說艦長還有兄弟。

政委叉着腰,問副艦:“這個,是你家的嗎?他剛才說什麽……什麽保重?讓誰保重?”

副艦長連忙搖頭:“我家就我一個,上面沒哥哥,不是找我的。”

“那……咱艦長家裏還有個哥嗎?”政委朝副艦長投去一個“有嗎”的眼神,想想覺得不可能,“是我聽錯了,還是他認錯人了?”

艦上電磁環境本就複雜,有這麽大一架飛機靠近,會産生信號幹擾也是正常的,不排除錯頻的可能。

而艦長像被施了定身咒語,舉着對講器,半晌未動。

他恍惚想起二十多年前,他膝下有個尚未到學齡的小男孩。那孩子大眼睛長睫毛,長得又白又軟,既聽話還黏人。只要小家夥一開口撒嬌,誰都不忍心拒絕他的要求。

偏偏他卻害得小男孩哭成淚人:“爸爸帶我一起去,帶我一起去!”

周圍的人們看得心酸掩面,他蹲在小男孩身邊,不得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扒開那兩只小手:“前線很危險,爸爸去的是軍艦,不能帶小孩子上船。”

“你騙人!”小男孩哭得心都碎了,“根本就沒有打仗,一點都不危險!”

“就是因為有人守在前線,所以才沒有人敢來打啊。”小男孩的頭發烏黑發亮,修剪成了乖巧的形狀,小腦袋熱乎乎的,他怎麽揉都揉不夠,“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太好了,總有人想搶我們的好東西,爸爸和很多很多叔叔在最前線站成一排,誰敢來咱們就讓他吃不了兜着走,哪怕是偷看一眼也不行。”

“爸爸是國家的兒子,将來你長大變成了男子漢,你也可以當國家的兒子。”男人站直身子,在小男孩眼裏變得很高很高,高到天空中的雲也只夠在他肩頭飛過,“男子漢是不是要守護我們的家?”

“我們都是國家的兒子,那我們就是一個媽媽?”小男孩抹着眼淚,抽抽泣泣還挺有邏輯,“那、那我們不就是兄弟了?”

這麽說也對。

小男孩哭得累了,眼睛半睜不睜,眼看就要睡着。

男人拎起行囊,輕聲道:“是啊,是兄弟了。”

海風從未停歇,控制室內的熱流很快散去。

士官忽然發現,如果不是平日裏天天做出兇神惡煞的表情鎮場的話,他們的艦長其實生得又高大又英俊。

那眉眼刀削,那輪廓如畫,背對着霞光,身影頂天立地,好生威武,即使年逾半百也難掩風采。

身為男兒,該當如此!

“這臭小子……算他跑得快。”嚴定波嫌棄地咕哝了一句。

海戰時情況危急,他真的忘了他兒子在哪支部隊,機號是多少,現在回頭品品,那聲音确實勉強有一兩分熟悉——之所以只有一兩分熟,是因為他們爺倆也很久沒好好通過話了。

戰機圍着艦島繞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他從前回到家裏時,兒子拼命圍着他轉悠。

他走個路都被絆腿,還怎麽甩也甩不掉……

一回頭,看見整屋的人都望向自己,嚴定波随即拉下了臉,恢複了神憎鬼厭的表情,氣沉丹田大聲指責:“誰讓他占用通訊頻道的?這是公器私用,這是嚴重違紀!要是落到我手裏,看我怎麽收拾他!”

嚴艦長眼神殺人,掃過之處人人自危。士官心嘆他們艦長對救命恩人都能如此苛責,這個人不講道理,問題可真是太大了!

他敢怒不敢言,嗷嗚一聲,屁滾尿流地跑去幹活。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沒寫這麽長一章了嗚嗚嗚qwq

抵賬了抵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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