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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把漆黑的影子拉得老長。

一身孝服裹身,餘慕娴端端地跪在靈堂中燒紙錢。

橙黃的火舌吞噬着紙錢上的銅印,仿佛要把守在火前的餘慕娴一并吞了。

別說,三更半夜孤身呆在靈堂确實有些冷。

停下燒紙的動作,餘慕娴沖着牌位叩過頭後,暗暗搓搓手。

從此世的爹爹餘文正合眼算起,她已經跪了快五日了。

男尊的朝代男子不易。

餘慕娴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肩頭。

前世她在花月朝作女子時,都未曾與自己的娘親這般守過喪。

守喪在楚國算是件大事,餘慕娴起身往燭盞裏添上些許燭油。

餘府在百年前,在邺城還算是個大戶,到百年後,早已是人丁稀薄。傳到餘慕娴這輩,也就剩下餘慕娴弟弟一個男丁。

想到自己的弟弟,餘慕娴不禁含笑。這偌大的餘府,她最喜的便是那嬌弱的弟弟。雖然餘府上下,喜歡那病弱弟弟的人并不多,但她卻是極其習慣那種羞怯的兒郎模樣。

要知道,花月朝的男子是柔柔弱弱才好。不似這大楚國,不僅要男子身輕體壯,還要男子抛頭露面,保家衛國……

這明明是女子該幹的事情!

嘆過口氣,餘慕娴繼續為她那迂腐的爹爹餘文正燒紙。依她活了九十載的眼光看,餘文正本是可以不死的。餘慕娴有些遺憾沒在六日前拉住餘文正觐見。若是拉住了,許餘文正就不會死,她那溫婉如水的娘也就不會哭成淚人,她那一朵嬌花似的弟弟也就不會沒有爹,偌大的餘府也不會亂成一團。

但世上沒有如果。事實就是在楚國有帝師的封號的餘文正,單單因楚帝駁回了他的折子,便懸梁自盡,草草‘殉國’了。

餘慕娴直到現在都記得餘文正臨死前給予弟弟的厚望。

“賢兒,你定要與邺城共存亡!”

這便是餘文正留給她弟弟餘慕賢的血書內所記述的東西。

五日前,它縫在餘文正的裏衣裏。

餘慕娴無比慶幸她那柔弱的娘親驚聞夫君死訊後就暈厥在地,否則,她也不能保證她那踐行‘溫良恭儉讓’的娘親不會選擇一罐□□邀她與她那不谙世事的弟弟去黃泉與爹爹相聚。

坦言,餘慕娴也不知該如何去評述餘文正。雖然依着她在花月國的經歷,可預料她此世的爹爹餘文正,憑借‘文死谏’定然能名垂楚、燕兩國青史,但餘慕娴還是覺得活下去比入史重要。

史是死的,只要人活着就能改,人不一樣。人是活的,只要死了,便什麽都沒了。

所以餘慕娴在餘府上下忙着操辦喪事的時候,手腳麻利地仿着親爹餘文正的筆跡,寫了封要自己娘親帶弟弟南渡的遺書。

國破了,能跑,還是該跑的。

娘親、弟弟按照楚國的規矩,該算作婦孺,既是婦孺,那便該依着聖賢口中的短見,麻溜去逃命。至于什麽‘忠孝節義’,還是留給楚國的大能為好。

事實上,兩世為人,餘慕娴已是能在大是大非面前,較常人看地長遠。死并沒什麽難的,活着才不易。

望着牌位再嘆口氣,餘慕娴聽到了打更的吆喝聲。

“咚——咚!咚!咚!咚!”

五更了?

五更天是餘慕娴與自己娘親餘夫人約定好的離府的時機。楚帝似乎也知道邺城要破了,故而自三日前起已經開始封城。餘慕娴也是廢了頗多銀子,恭維了頗多來吊唁的文臣,才為娘親謀了個私逃的後門。

餘慕娴對走後門沒有什麽愧疚之心。楚國在朝為官的臣子心裏都清楚,能逃的,早就逃得差不多了。餘下的,皆是不能逃的。

就如她餘慕娴,此刻便是頂着餘府百年的門楣,也頂着楚帝的眼睛。

帝王也是不介意婦孺逃走的。

餘慕娴半點都不介意把南渡的機會給自己的弟弟。她心裏清楚的緊,若她那小白花弟弟留下,定然是必死無疑,而換作她,許是有一線生機。

“公子,可是要用些膳食?”

打更的梆子敲過,餘府的忠仆餘六便憋住要出眶的老淚,心事重重地為餘慕娴端來清粥。

“你怎會在此處?昨日不是已經遣散了餘府的仆婢麽?”

掃到侍奉在身側的人,餘慕娴暗暗吃驚,她記得她昨日便遣了餘六離府。餘六是餘府的老人,從餘慕娴睜開眼起,餘六便在餘府侍奉餘家老小了。

“回小姐……不……公子,餘六是奉夫人命,來看看公子的。”

見跪在靈堂前的餘慕娴背影格外單薄,餘六的淚便有些阻不住了。他說‘公子’時,心底到底還是有幾分別扭。眼前明明是他看着長大的餘府大小姐,哪裏有什麽公子。

作為餘府的老人兒,餘六打心眼不願把慕娴小姐喚‘公子’,就如他不願看着慕娴小姐守靈堂。這些明明都該是公子擔着的!慈母多敗兒!若不是夫人攔着,他餘六說什麽也要拉着小少爺給老爺守守靈堂……

唉!想到如今餘夫人和小公子都去逃命了,餘六又覺不說也罷!人各有命不是?

但他又是真真的心疼餘府的大小姐。不過還是個八歲的丫頭,便要頂着弟弟的名頭為餘家受苦。

聽出餘六言語中有怨氣,餘慕娴低眉搖搖頭,她不似餘六那般多情,也并不為自己擔了弟弟該擔的責任不悅。即便是到了男尊的國度,她餘慕娴也從未想過要依靠男子。

“娘親與小弟可是已經走了?”餘慕娴與餘六閑聊着打發時間。

“回公子……沒有。”餘六低頭不敢看餘慕娴。

“嗯?”聽到餘六說餘夫人沒走,餘慕娴愣了愣,“娘親為何還未走?”

“這……”餘六欲言又止。

餘慕娴正想追問,身後傳來了聲嘶力竭的哭腔。她那小白花一樣的弟弟來了?

“姐姐——”

奶聲奶氣的聲音,不回頭也知曉哭腔的主人是自己的一母同胞餘慕賢。餘慕娴慢慢俯身地沖着牌位叩了三個頭。

“怎麽還不走?”餘慕娴此刻無心與娘親來一場母女情深,那後門開的時節,也就五更後半柱香的功夫,經不起耽擱。且她攜記憶入輪回,與這個怯懦的娘親也不甚親近。

“慕賢不哭。”見自家女兒待自己如此冷淡,餘夫人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一手把親兒摟在懷中,滿眼悲切地望着自己年且八歲的女兒,“娴兒,你可是想好了不與娘親一起走?娘親這一去……”

“娘親若是準備好了,便帶着慕賢走吧,不必憂心慕娴……”餘慕娴定定地望着擺在臺案上的牌位,身子擺得極正,正到,即便比上高出她頭頂一寸的桌案也絲毫不顯矮。

“那娴兒你且跟娘走……”餘夫人欲去拉餘慕娴,卻被手邊的餘慕賢阻住,“娘親!賢兒要娘親抱!”

“嗯……”觀着八歲的弟弟着女裝,如六歲女童,餘慕娴打心眼覺得安心。有餘府的餘一護着,娘親與弟弟南渡該是無大礙。

“爹爹頭七未出,慕娴不能走。”餘慕娴一本正經。她自是不能與她那守禮的娘說,‘非不為,實不能也’。若是此世的娘知曉是楚帝不讓她們走,那娘親定然是會選擇留在邺城。

“可——”餘夫人瞥見女兒頭頂的孝布,又是捂嘴恸哭,“娴兒要是不走,娘親心安不得……”

餘夫人一哭,跟在她身邊的餘慕賢也跟着張嘴大哭:“姐姐,姐姐,跟慕賢和娘親一起走吧!慕賢不要姐姐一個人留在這兒……”

聽着耳邊嗚嗚的哭聲,餘慕娴利落地往火盆裏填上幾張紙錢,快刀斬亂麻。

“餘六……送夫人與小姐離京!”

不容置疑的口吻,俨然已将餘夫人壓了一頭。

“是。”圍在一旁良久的餘六偷偷擡袖拭去眼角的淚花,走到餘夫人身側道,“夫人這邊行。”

“娴兒……”見自家女兒把自己推給了外人,餘夫人心中大悲,一時竟又昏厥了過去。

見餘夫人昏厥,餘六不敢遲疑,立即一手将餘夫人扛到肩上,一手拉住小公子朝城門去。

他方才去端粥時,已看到餘府的車馬朝城門去了。

聽到餘六與弟弟的哭喊聲漸遠,餘慕娴只記得往餘文正牌位前的火盆裏多塞紙錢。她惦記着五更天,惦記着娘親與弟弟能否順利南渡。

她想跟去看看。

可她不能動。

餘府門口有楚帝的人盯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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