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裹着期待的寒夜不知不覺便過去了。
仰頭晃掉頭上的積雪,餘慕娴望着漸漸發白的井口,心慢慢收緊。她知曉四皇女母妃的院落偏,即便有煙做引子,外人尋來也仍需廢一番功夫。但她從來沒遇到過行動如此遲緩的儲君。
“太子哥哥的人怎麽還沒來?”
聽到‘簌簌’落雪的聲音,楚玉姝頂着早已變作冰的雪,勉強睜開糊在一起的眼睛。
“不清楚……”敷衍楚玉姝一句,餘慕娴側身從井底挖起一把雪,淨淨手。四皇女的紗衣着實是中看不中用。裹紗衣蜷在井角一夜,當真是難為了她餘慕娴這副小身子骨。
聽不出餘慕娴話意的真假,又見餘慕娴蹲在井底玩雪,楚玉姝皺皺眉。
昨夜起煙的時候,她便以為太子會親臨。
她以為太子會來對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楚國建制時,就有術士批文,說楚國國運缺水。久而久之,楚國皇室中人也懼宮廷走水。另一個是,做皇儲的人,多怕登基時天降異象。依着楚國尊儒的體統,若是先皇一崩就遇到宮廷走水,定然是國之大禍。
可,她那好哥哥并沒有來……
忍着喉中的不适,楚玉姝想聽餘慕娴對這件事的想法。
即便餘慕娴不過是個八歲的稚子。她卻始終相信餘慕娴見識過人。
“太子哥哥不來,小哥哥不急麽……”楚玉姝盡可能地學着小孩子說話的方式,和餘慕娴套話,“姝兒有些想哥哥了……”
聽着土堆裏的四皇女胡亂稱呼着她的那堆兄長,餘慕娴沉默了。
這小丫頭許是真被吓到了。
平心,餘慕娴并不是多喜和小孩子打交道。除開公事與計策,她是個冷心且寡言的人。今日,能幫着這丫頭這般多,許是着了花玉奴的魔。
宮廷之內,嘴多的人多半沒有好下場。巧的是,花玉奴屬于另外一小半。
端起當年在花朝國教導女帝的耐心,餘慕娴伸手拂去楚玉姝頭頂上殘餘的冰渣:“太子許是要用早膳,四皇女莫要着急……”
“唔……”承着餘慕娴掃冰的情,楚玉姝有些失落。
她到底是高估眼前這個‘小哥哥’。餘文正在楚國再有名氣,他八歲的遺子也難在此時企及他父輩的才智。
“小哥哥,你不冷麽?”楚玉姝百無聊賴地靠在井壁上,她方才竟是起了要保這小子命的心思,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冷……”見四皇女沒追問,餘慕娴也樂得自在。她懶得與六歲的丫頭分析宮闱秘事。即便這丫頭本就在宮闱內。
太子沒來自然不可能是太子用膳。她之前的種種推測都是建立在國破了的基礎上的。若是國沒破,那便一切都不值得計較。譬如,昨晚的喪鐘不過是楚帝自編自導的一場戲,譬如,井角裏的四皇女不過聽信閑言,被人算計……
這些都有可能是昨夜發生的事情。
“四皇女可是有法子出去?”餘慕娴打破兩人間的沉寂。昨日入宮時沒有用早膳,當下更是冷餓難捱,她急着出井去。
無論國破與否,活着總是最重要的。若是昨夜國沒破,那托四皇女的福,不久就該有宮中的婢子來尋她們。
“沒有。”楚玉姝答得沒有半分猶豫。墜井她謀劃了多日,能接應她的人只有與她一母的三皇子楚宏儒。除此,她還有個保密的伎倆……此刻不能說。
不能出井的結論一出,餘慕娴不由得蹙蹙眉。若是井中只有她一人,她試着爬井也好,安心等死也罷,都無什麽大的所謂。她前世無憾,此世無求,唯一的記挂,娘親與胞弟已經南渡,也勉強算是報了餘文正夫婦的養育之恩。
只是,這井裏并非是她一人。
俯身挖了一把雪喂到楚玉姝嘴裏,餘慕娴嘆言:“若是沒法子出井,那就只能委屈四皇女吃雪了。”
“你——”入口的冰寒讓楚玉姝打了個寒顫。
“有雪吃總比餓着好。”怕四皇女嬌氣,餘慕娴一邊解釋,一邊低頭把井中的積雪分作了四份,再從四份中挑了一份看上去不太幹淨的揉成冰團。
“你要本皇女吃這個?”複雜地打量着餘慕娴手中那略顯污濁的冰團,楚玉姝皺皺眉,她可是從沒聽說過雪能吃。
“那東西看着髒得很,吃不得……”楚玉姝鄙夷地瞥了餘慕娴一眼,居高臨下的傲氣凜然而顯。
“呃……”楚玉姝态度逗笑了正要把冰團喂到自己口中的餘慕娴,“這是給慕娴自己吃。”
真是皇家沒遭過罪的子嗣阿。
餘慕娴一面笑,一面把冰團咬到嘴裏。
她本就沒有要楚玉姝吃冰的打算。
自己的身子骨自己知道。她餘慕娴自己吃冰已是很逞強,哪裏會去為難一個六歲的小丫頭。
奈何這井底并除了雪,沒有什麽可吃的。
“餘下的都是四皇女。”餘慕伸手指了指剛才分好的雪堆,示意那氣憤的小丫頭,除了井角,剩餘對雪全是她楚玉姝的。
“嗯?”看過地上那分得極清的四塊雪地,楚玉姝的臉有些挂不住了,“你……”
她看得分明。餘府那小子吃的是近井角的雪,那兒雪積得薄,不容易把土渣分開。而留給她的,是井中間漏天的部分,雪積的厚不說,冰也少。
他把幹淨的雪留給了她。
端詳着餘慕娴像吃面團一樣吃着冰團,楚玉姝語氣軟了下來:“小哥哥還是吃雪吧。”
苦中作樂是種好秉性,但如此卻是過了。
“嗯……慕娴不喜歡吃雪……就喜歡吃冰……”餘慕娴忍着喉管中的不适應,有意發出‘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是嗎?”楚玉姝閉眼。
她看上去真的那麽蠢麽?前世年少無知,被丞相騙也就罷了,怎麽今世連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都敢來騙她?
想到眼前餘慕娴在騙她,楚玉姝胸口悶悶的。即便她知曉餘慕娴是為她好,她也高興不起來。
她厭惡極了被人照顧的感覺。
可……不被人照顧似乎不行了……突如其來的不适,逼得楚玉姝咬緊了唇
“小哥哥……姝兒有些不舒服……”。楚玉姝發着蚊吟般大小的聲音向餘慕娴求救。
“嗯?”
被楚玉姝的呻吟聲打斷,餘慕娴停下腹诽,匆匆起身挪到楚玉姝身側查探。
餘慕娴自是不懂醫術。但久病成良醫,依着她幾十年閱歷,她還是勉強從楚玉姝面頰發紅,唇無血色這些表征裏瞧出楚玉姝是着涼了。
發覺楚玉姝是着涼,餘慕娴不禁在心底暗罵該死。她只記得要防人眼,卻是忘了土裏冷。井中土壤潮濕,是她累了這小丫頭。
不過好在之前與她換了衣裳,不然估摸着這小丫頭也會犯病。
餘慕娴一邊在心底數落着楚玉姝着涼的因果,一邊伸手要把楚玉姝從土中刨出來。
久凍着終究會越來越糟糕。
觸到楚玉姝微微發燙的額頭,餘慕娴忍不住責怪道:“半夜寒了怎麽不知自己出來?”
“若是太子哥哥待會來了……”楚玉姝掙紮着阻住餘慕娴的手,“我們都會死的。”
“小哥哥還是繼續吃冰吧……姝兒撐會兒便好……姝兒好困……”承受着暈眩陣陣襲來,楚玉姝閉眼不看正攥着自己手的餘慕娴。
餘慕娴即是為她打算,她又怎麽會去壞了她的想法。
“嗯……”
聽楚玉姝說自己撐一會就會好,餘慕娴的心裏‘咯噔’了一下。
又見楚玉姝竟是閉了眼,餘慕娴心裏又‘咯噔’了一下。
這似乎不是什麽好兆頭啊!
“四皇女……你可千萬不要睡……”餘慕娴利索地動手把楚玉姝從土裏刨出來。她早年赈災的時候,見過許多乞兒便是在饑寒交迫中,一夢長眠。
“三皇子還沒來呢……”餘慕娴将楚玉姝抱在懷裏,絞盡腦汁的想着楚玉姝可能在意的事情。她記得今世的娘親說過,人若是有執念,便是閻羅王來了,也拉不走……
可懷中這個小丫頭的執念是什麽呢?
想着之前楚玉姝在意太子為什麽沒來,餘慕娴定了定神,湊到楚玉姝耳邊,說出自己的推測:“四皇女,城沒破……”
“沒……沒破?”楚玉姝的腦子裏混沌的厲害,她只覺頭沉得壓着整個人都起不來,“不可能……”
“嗯……那許是慕娴想岔了……”餘慕娴左手環住楚玉姝,右手緊緊握住楚玉姝的手,“四皇女堅持住……三皇子許是過會兒就來了……”
“嗯?”楚玉姝思緒停留在‘城沒破’,“小哥哥,你方才說了什麽……”
“慕娴……”餘慕娴正要開口重複方才言過的話,卻聽到楚玉姝一直在呢喃‘小哥哥,你方才說了什麽’。
這是燒糊塗了麽?
餘慕娴伸手試了試楚玉姝額上的溫度。
燙手……
不能再耽擱了……
餘慕娴攬着楚玉姝,努力在井底尋出路。
背着四皇女爬上去?餘慕娴看了眼井沿垂下的藤條,果斷放棄。冬日的藤條脆的承不住半個人。
一個人爬上去尋人來救?爬不爬得上尚且不說,即便是爬出去,估摸也難保能尋到人。
落到井底一日,早不知外面是誰家的江山了。
呵。緊了緊環着楚玉姝的手,餘慕娴扼腕嘆息,難不是今日要眼睜睜看着四皇女死在自己懷中?
逢這當頭,餘慕娴聽到井外傳來了亂糟糟的聲音。
“将軍,您消消氣!”
“消氣?消個鬼!那姓楚的男的早他媽跑完了!搜個大爺……哼,真他媽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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