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舊人

荊牧是在胃部難以忍受的疼痛中醒來的,室內一片靜谧,只有空調制熱時的機械聲低低響着。

他睜開眼視線卻沒什麽焦點,陽光透過米色窗簾變得昏暗,在他睫羽之下拉出長長的陰影。蒼白的膚色顯得他眼下烏青深重,下巴上新冒出來的稀疏胡茬都沒有精神。

空調盡職盡責地運轉了一整晚,房間裏沒有哪個角落不溫暖,而他身下柔軟的大床和身上蓋着的衾被,也都是杭城酒店的最高配置,可他還是覺得冷,從身到心如置冰窟。

身後有平和溫暖的呼吸聲,聲音的主人應該睡得很熟。

荊牧費勁地讓自己忽略胃部灼燒般的疼痛感,輕手輕腳地坐了起來。綢制的光滑錦被随着他的動作滑落,年輕的男人現在未着寸縷。

斑駁青紫的吻痕指痕自他鎖骨蜿蜒而下,在腰側重疊堆加。

他略微側臉看了眼身旁依舊沉睡的男人,睡夢中的這個人沒有昨日相見時的尖銳與刻薄,暖色的光打在他臉上,讓這個二十七歲的男人露出了難掩的,近乎幹淨的少年感。

有些暗地翻湧的回憶正伺機沖破心底封印的薄冰,荊牧移開眼不再去看身側的人,鬓角的發顯得散亂倉皇。

房間地板上一片狼藉,四處散亂的衣物紙巾昭示着他昨晚過得怎樣癫狂倒錯。他略仰着頭閉上眼,平複自己洶湧的淚腺和顫抖的心。

十五分鐘之後,穿戴整齊看起來也不那麽狼狽的荊牧打開了這酒店房間的門,安靜地離開了。

他關門的動作很輕,但落鎖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地發出了輕響。陸有時知道他走了,終于睜開了眼。

才這麽一小會兒而已,身旁凹陷下去的床褥已經恢複了平整,那個人留下的溫度也蕩然無存。

陸有時掀開被子披上了浴衣,室內的暖光給他小麥色的皮膚鍍了一層光,常年浸淫在各類競技運動裏的肉體健康而充滿力量。

他踢開腳邊皺巴巴一團的領帶,走到了窗邊,将窗簾拉開了一道縫隙,就站在那裏透過這道縫隙往酒店下方車水馬龍的大道上看,一動也不動。

陸有時身高一米九有餘,肩寬背闊,這樣的身量讓他光是站在那裏都能給別人帶來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可他此時一個人安靜地伫立在酒店房間的角落裏,背影竟顯得有些落寞。陽光将房間裏的空氣切割成了光明與昏暗的兩個部分,光明的部分顯得那樣狹窄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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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有時在此間兀自站立,仿佛一尊盡善盡美的東方雕塑。

良久他的眸子微微顫動了一下,那雙略微上挑的單眼皮一般會給人一種尖刻涼薄的感覺,但他的眼窩深邃,再加上膚色健康,這種感覺就被沖淡了。

他的視線落在五十米之下的路旁,落在那個從他身邊落荒逃走的人身上。

那個人打開了一扇的士的門上了車,車子随後駛向了道路的盡頭,徹底逃離了他的視線。陸有時垂下眼拉上透着陽光的窗簾縫,準備去洗澡。一轉身發現床頭櫃的小夜燈下面,有張被玻璃杯壓着的便簽,很明顯是荊牧留下的。

他略皺起眉,三兩步走到床邊,拿起了便簽。

上面只有工工整整的兩個字,字跡工整官方到看不出表情。下一秒,沒有掌心大的便簽被陸有時捏成了一團廢紙,多餘的氣力順着修剪整齊的指甲紮進了他自己的掌心。

深嵌掌心的月牙溝裏滿是怒氣。

曾經那個人也對他說過這兩個字——

那時高考結束還沒多久,那個人從電話的那頭對他說:“小時,我們算了吧。”

話音裏摻雜着嗞嗞的電流聲。

“嗯?怎麽了?”那個時候的陸有時一手拿着手機,另一只手握着鼠标,目光落在滿屏的招租信息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地理位置和裝修都不錯的一居室,滿腦子都是怎麽布置他們的新家,怎樣像一對普通情侶一樣上學、生活……

期待點滿了他的心,以至于沒能聽出那在電波裏有些失真的話語究竟意味着什麽,臉上依舊挂着笑意。

“小時,我們分手吧。”

他的表情定格了,電話那邊傳來的每一個字他都能聽懂,可當它們排列在一起卻仿佛成了異域的咒語,讓他怎麽也無法理解。

“哥,怎麽了,你說什麽呢?”指尖下意識地收緊,鼠标不知點到了哪裏,無聊的網游廣告突然跳出來占了滿屏,噼裏啪啦的五毛音效随即炸開。

“這兩年,”那邊停頓了一下,大概是信號不好,總有噼啪的電流聲突兀響起,“謝謝了。”

“……嘟、嘟、嘟、嘟……”

“哥、哥!哥——”

那個夏天他撥打了無數次荊牧的電話,從最初的“您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到“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最後變成了“您所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核對後再撥……”

他還向那個灰色的頭像發送了無數的信息。甚至在那個人的大學開學之後,無數次去到那裏,問了無數個人。

可是遍尋不到,遍尋不到……

那個人消失了,留下一句“謝謝”,就此人間蒸發。

江南的煙雨讓他從身涼到心。

不像今天的陽光,陸有時睜開眼,從短暫的回憶中脫身,再回首十年已過。

“這一次我要拉你下水了。”

他的心底有一只黑灰的水鬼,從污濁的死水中探出頭來如此低喃。

杭城這兩年的滴滴事業發展得氣勢洶洶,王師傅他們這種正兒八經開出租的生意反而慘淡了。

這幾年各大平臺崛起,涵蓋了衣食住行的所有方面,現在路邊打車的人都成了珍惜動物,連出租車都是在滴滴上預約。也因此王師傅才對今天這個在路邊拉的客人多了幾分印象。

更特別的是這人上車後報了地址就安安靜靜地閉目養神,既不刷抖音也沒和人語音聊天,甚至就沒把手機掏出來過,堪稱當代年輕人裏一朵異類奇葩。

難得遇上個沒網瘾的,王師傅有心搭幾句話:“小夥子這麽一大早就去市醫院幹什麽?看你臉色不太好,是哪裏不舒服嗎?”

荊牧有些艱難地睜開眼,透過後視鏡和司機師傅對視了一眼,他有些沒力氣開口只是搖了搖頭。

車子正好碰見紅燈停了下來,王師傅幹脆轉過頭來問他:“小夥子你真沒事兒嗎?”看着荊牧半死不活的樣子,他想起新聞裏那些年輕人熬夜猝死的頭條新聞,多少有些緊張,“你這是熬夜加班了不少時間吧。”

“年輕人奔前程拼點确實是應該的,可熬夜是要人命的,年輕的時候不在乎身體都是以後要還的……”

這個時候紅燈過了,後頭的車鳴了一聲笛,王師傅趕緊松了離合将車起步,嘴裏絮叨卻沒停下:“我昨天聽廣播還聽到一個三十出頭的小夥子,是幹那什麽……”已經是退休年紀的老司機對那些新潮的職業一竅不通,半天沒想起職業名,“嗐,反正就是整天擺弄手機和電腦的。”

“說是連續加了三十六個小時的班,結果人倒在了廁所裏再也沒起來,就這麽猝死了。”

“你們這一輩人基本上個個都是獨生子女,這年輕人說沒就沒了,剩下老兩口都不知道該怎麽活。我就舍不得我閨女太辛苦,畢業那會兒好說歹說讓她考了個公務員,雖然賺不到大錢吧,但是五險一金樣樣齊全,過日子嘛我們小老百姓就圖個安穩呗,你說是吧。”他說着朝後視鏡看了眼荊牧。

老年人絮絮叨叨的聲音對現在的荊牧而言,就跟汽車發出的低頻噪音殊無二致,他現在的大腦完全接收不到言語裏的信息點,只是本能地點了點頭。

“诶,我想起來了,說是叫程序員。那廣播節目還排了個‘20年代高危職業排行榜’出來,還有什麽工程師啊,醫生——不過這兩年醫鬧入了刑,倒是沒以前那麽兇了。頭幾年醫鬧死人的事兒三天兩頭地上頭條,确實是高危職業……歐喲,這人怎麽突然剎車。”

轎車猛然剎住帶來的巨大慣性,讓荊牧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前排的座椅背,磕得他暈到犯惡心的大腦竟然物極必反地清醒了幾分,他垂着眼輕聲回道:“您說的沒錯。”

“嗯?”出租車好不容易又正常開了起來,王師傅一邊超車繞過了前邊那挂着新手實習牌子的SUV,一邊分了三分神到後座的年輕人身上,他好像聽見這人說話了又好像沒聽着。

“那榜上好像還有什麽設計師、快遞員也是新晉的高危職業。小夥子你是幹什麽的?”

“畫畫的,”荊牧看了眼窗外,“前面路口右拐之後您就把我放下去吧,這個時間醫院大門口車子多,那邊也不好掉頭,進去了就不方便出來。”

“噢,行。”轉眼間已經到了路口,王師傅趕緊準備着路邊停車,還下意識地小聲念叨了一句,“畫畫的?”

臨到結賬時荊牧才發現自己的錢包不見了,不用細想肯定是落在了酒店裏。他從來不是會犯這種低級失誤的人,卻也抵不過現實太過錯亂。

“沒事,你們年輕人出門不帶錢包都成時尚了我懂,”王師傅看見荊牧連掏了三個口袋沒拿出錢包,就知道他沒帶,于是大手一揮朝他遞過去了一張支付寶付款的二維碼,“用這個付就行。”

荊牧拿出手機,按了指紋解鎖的地方手機卻毫無反應,很明顯是沒電關機了。

空氣詭異地沉默了一秒,王師傅心想敢情這小夥子不玩手機原來是手機沒電了。

“沒事,我能付錢。”荊牧會錯了意,以為這位司機師傅的沉默是因為沒想到都20世紀20年代了還有人敢坐霸王車,他趕緊拆下了手機殼,從那裏頭拿出了一張紅色毛爺爺。

幸好他還保留着這個往手機殼裏留張現金的習慣。

王師傅接過錢又找了零,“小夥子趕緊去醫院吧,別動不動就熬夜刷手機了。”

荊牧扯了下嘴角點了點頭然後就下了車。

他是個設計師,倒确實是這兩年經常上熱搜的“高危職業”。拿不到項目四處奔走競标,項目到手了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月三十天地連軸轉。剛才那位老司機說得句句在理,人這一輩子圖個清閑安穩其實挺好的,每天加班熬夜拿命換錢不值當。

只不過荊牧從來沒有那個安穩清閑的命。

五層A區的小護士們早就臉熟了荊牧,今天值早班的那一位一看見他來了就馬上跑了過去:“你可算來了,我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關機,完全聯系不上你。”

“抱歉,我手機沒電了。是橙橙出了什麽問題嗎?”

劉護士看到他瞬間面色煞白,趕緊搖搖頭安撫了他兩句,“別急,已經沒事了。”

“早上血壓突然降到了極限值,不過及時輸液調整搶救了回來,是虛驚一場。你去看看她吧,小橙子很努力,好好誇誇她。”

荊牧全身倒豎的汗毛都緩緩躺了回去,冷汗叫他幾乎要打出寒戰:“嗯,謝謝,太謝謝您了。”

“應該的,”劉護士說,“不過,從搶救室出來的時候,袁大夫說橙橙這情況不能再拖了,她現在雖然不是做手術的最佳狀态,但是再拖下去小姑娘的身體只會越來越撐不住,錯過最後的手術機會以後就——反正你最好盡快把手術費交了。”

“我明白的,這周,”他“五”字的頭音還沒發出來就咽了回去,“這周我一定把錢交上。”

“嗯,你也辛苦了,照顧好自己。”劉護士拍了拍荊牧的肩膀。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陸有時不鹹不淡地對手機那頭的人說。

“你是真不打算回美國了?”

“嗯,遇到個老朋友,有些舊要敘。”

“啧,”那邊的老煙嗓鄙視了他一聲,“什麽老朋友能讓你改變計劃還敘舊?我看是老情人吧,你個見色忘義的。”

“行了,照顧好我閨女,過段時間我就接她回國。”陸有時說完沒等回話就挂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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