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面對

第104章 面對

陸有時把浴缸裏放滿了熱水,然後半托半抱地把荊牧帶進了浴室裏洗澡。

“哥,你先泡一會兒,我去把床單被套塞洗衣機裏。”

荊牧眼皮子都疲得擡不起來,他趴着浴缸沿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算是知道了。

意識接着融進了溫熱的水汽裏。

……

年紀大了,感覺縱欲過度可能真的會死人啊。

水溫好舒服。

好餓……也好困。

陸有時。

小時……

思緒渙散,逐漸漫無邊際。

陸有時回來的時候,他哥幾乎都要睡着了,這大個兒就跟任勞任怨的長工似的,給他哥認真沖洗了一遍,又将人從浴缸裏撈出來擦幹。

“哥,你腿上怎麽也起那些小紅點兒了,昨天晚上都沒注意到。”陸有時一邊擦一邊問,“到底是吃了什麽東西過敏啊,要不我們去醫院測一下過敏原?”

“這個雖然看起來不怎麽嚴重,但我聽說過敏的東西還是少碰比較好,多少會對身體有損傷的。”

荊牧按住了陸有時的手,“沒事兒,你也去沖一沖吧,我自己換衣服就行。”他笑着說,“你再這麽面面俱到,用不了多久我就該四肢退化了。”

“行。”陸有時把毛巾遞給荊牧,“那我去洗了,對了,外賣可能快到了,要是門鈴響了你就去拿一下。”

荊牧:“嗯,好。”

然後他穿上家居服出了浴室。

雖然說這一天還沒正式開始就已經過去了大半,但它依舊是美好的一天。陸有時邊吃飯便計劃着晚上可以和他哥一起出去溜溜。

雖然室外的溫度不超過五度,晚上更是濕冷,不過商場裏都有供暖,他們可以開車去商場逛逛。買不買東西都無所謂,他就是想和他哥一起在人來人往的地方走一走。

因為只有在人群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才會被凸現出來。

也只有在人群之中,遠近親疏才會一目了然。

他想在大庭廣衆之下,獨享那一份只屬于他們的親昵。

可惜,陸有時期待了許久的一起出去逛逛終究還是泡湯了。這天下午無事,所以他就把從臨縣別墅帶回來的行李拿出來規整了一下。

然後他拆開了陳橙送給他的聖誕禮物。

那時候荊牧因為昨晚沒有睡飽正在房間裏補覺,只有陸有時自己看見了裏面是什麽東西。

——那是一打手記,更确切地說是某個人的日記。

紙頁已經有些微泛黃,一眼便能看得出年頭,它們不是一本完整的日記,應該是從一本或者幾本本子裏撕下來的一部分,用那種活頁的文件袋一一裝好訂成了一本。

這是陳橙的父親,荊牧的表舅留下來的日記。

第一張的日期是2010年11月15日,那天天氣晴朗。

只是看到這一串日期,陸有時就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昕儀姐走了快一整年我才知道這個消息,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輾轉打聽了許久尋到了她的同事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都說好人不償命,禍害遺千年。以前不信這種爛命,活久了才知道這些都是命。前兩日正是忌日,橙橙最近身體也不錯,我就去了一趟臨縣,原先是準備去祭拜的,卻沒想到在墓地裏看到了牧牧。

前兩年昕儀姐還帶着他一起來醫院裏探望過橙橙,這回再見我竟然差點沒認出來他。

孩子的狀态很不好,看起來幹瘦幹瘦的一點精神也沒有,在他媽媽墓前厭厭地發着呆。頭發很久沒有打理過了似的,臉上甚至還有傷痕。我看了半天才敢去認他,他卻不認識我了,還非常害怕我的樣子。

昕儀姐沒了,牧牧是誰在照顧?

……

字裏行間是陸有時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知道的少年時期的荊牧。

——從阿銘走了以後,昕儀姐就和她父母關系不睦,很多年沒有往來了。牧牧現在除了外公外婆已經沒有其他直系親屬了,可他們依舊不願意管這孩子,連昕儀姐留下的遺産也不要,把這孩子推給了那些遠親。

阿銘就是被這些人逼死的,我不能把牧牧繼續留在這裏,我必須将這孩子帶走。

2010年11月17日,陰有雨。

——過程沒有我想象的那麽複雜,那戶親戚很明顯只是想要那每月兩千的撫養費,我們簽了協議,一直到牧牧成年以後可以繼承遺産為止,那筆撫養費都會打到他們的賬戶上。只不過直到我順利接着牧牧回興城,他的外祖都沒有露過面。

……

這些日記的篇幅長短不一,看起來也不是每天都會留下記錄。陸有時緩緩地往後翻閱,将每一個字都刻進了自己的腦子裏。

原來他哥算是被橙橙的父親領養了。日記裏提到的阿銘應該是他哥那多年前已經去世了的親舅舅,“被他們逼死的”是什麽意思?

陸有時皺着眉,一直翻到了2011年年初的一篇日記。

——我一直以為牧牧是因為昕儀姐的突然去世,受了太大的打擊才變得沉默寡言,青春期的孩子性格本來就比較別扭,所以我一開始才沒有太過在意。

是我太大意了。

這段時間總是在他胳膊和腿上看見密密麻麻的小紅點,我還以為是他過敏了,那天從醫院回來還特意給他帶了藥膏。

可那些紅點分明就不是過敏會起的疹子,我竟然一開始沒有看出來!

陸有時捏着活頁袋的拇指本能地收緊,在整潔無痕的紙張上留下了折痕。

——那天臨時有事匆匆回了家,我發現他在用針紮自己的手臂……

一種難以形容的眩暈陡然席卷了陸有時,那些白紙黑字忽然變成了光怪陸離的魑魅魍魉,在他的視網膜上旋轉扭曲,紙縫裏全是掩藏在了時光裏的倉惶的吶喊,來自曾經的荊牧。

它們伸長了脖子,張圓了嘴,無一不在替那個人嘶吼着“救救我”!

心髒被卷入了無底的失重感裏,陸有時忽然覺得好冷。他以為自己是知道的,他原以為自己早就洞察到了荊牧無聲的求救。

他以為自己可以成為那根支柱,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是那根纏繞着他哥的救命繩了。

可原來,可原來他的愛人依舊在深淵裏。

他用盡了力氣,才能翻起那些薄薄的紙片,才有勇氣繼續往後看。

——是抑郁症,我一直以為這種病都是電視裏才能看見的,從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親人身上。

好在牧牧很配合治療,醫生說他是心理壓力太大了才會有這種自我傷害的行為。他是想自己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痛苦,不想給別人增加負擔。可那些過往的經歷,那些負面的情緒早就已經不是他可以自己承受,可以自己消化的東西了。

……

無法排解的抑郁總要通過什麽方式發洩。

而無論是十餘年前的荊牧,還是現在的荊牧,選擇的方式都是自我消化,無法消化的情緒就只能把它們化作疼痛……他害怕傷害別人,于是只能傷害自己。

如今那些針仿佛是刺透了荊牧的皮膚,一下一下全部紮進了陸有時的心髒裏。紮得他痛不欲生,肝腸寸斷。

雲遮住了陽光,客廳裏瞬間陰暗了許多。

男人不斷呢喃着:“荊牧、荊牧、哥……”

淚水奪眶而出,陸有時懷抱着滿載于紙張間痛苦的過去,泣不成聲。

他該怎麽辦,他能怎麽辦?

時至今日,陸有時才恍然意識到,從橙橙離開到現在,荊牧竟然沒有流下過一滴眼淚。

那個人看似平靜地接受了親人離去的事實,甚至在衆人前來吊唁的時候,微笑着說——別哭,也別傷心。我們輕松點送她走吧。

這話究竟是對誰說的?

他真的能做到輕松面對嗎?

他的平靜,他的微笑,他的随遇而安,這一切的一切,陸有時感受到的所有現世安穩都是真正的荊牧嗎!

不是啊。

陸有時想要成為他哥的支柱,他願意分擔荊牧的一切負面情緒。這段時間以來,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着荊牧,他想陪伴他哥,不想讓他哥感受到孤獨寂寞。

他覺得自己是明白的,他知道那種抑郁的痛苦與絕望,也明白那種時候是最需要陪伴的。

可陸有時從沒想過會适得其反。

荊牧睡醒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他到客廳裏找水喝,打開燈才發現陸有時直幢幢地坐在沙發上,背對着他的方向。

他吓了一跳:“小時,你在客廳裏待着怎麽也不開燈啊。”

陸有時沒有回應他,荊牧覺得奇怪便走過去拍了怕陸有時的肩膀:“在這兒發呆……嗎?”

他的話音頓了,因為陸有時回眸看他時,眼淚就在那一瞬間滑了下來。

“小時你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嗎,還是你哪裏不舒服。”荊牧慌了,他哪裏能料到,陸有時一個人呆坐在這裏竟是在哭。

陸有時撲進了荊牧的懷裏,他埋首在荊牧腰腹間,用盡全力擁緊他。

你能想象一個二十八歲的大男人嚎啕大哭嗎?

荊牧跟着呆在了原地,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甚至不知道怎麽安慰。只能張開雙臂攬住了陸有時的肩膀,他輕拍着陸有時的脊背,無言安慰。

“我是不是給了你很大的壓力?”陸有時終于擡起了頭,他仰視着荊牧直直地望進了那雙眼睛裏,“哥,對不起,哥……”

“小時,”荊牧本能地想要拂去陸有時臉頰上的淚水,“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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