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回憶
第105章 回憶
“哭吧,哭痛快了也好。”
陸有時忽然想起,在杭城酒店2013號室裏,荊牧曾這樣對他說過。【注】
是否正是因為連痛快地哭也做不到,才會那麽深刻地渴望哭痛快的感受?對于他的愛人而言,是不是連“哭痛快”也成了奢求?
“哥——”陸有時嗓音嘶啞,“哥……”
“嗯,哥在呢。”荊牧輕輕撫摸着陸有時的發頂。
陸有時捉住了荊牧的左手,将那衣袖上挽,直到露出完整的小臂。小臂內側是密密麻麻的紅點,顏色已經暗沉了。他親吻上去,輾轉反側。
他的淚水随之浸沒了那些隐秘的傷痕。
他開口問:“疼嗎?”
“……”
荊牧整個人都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小時……我,”他話音斷續,“我……”無可言說。
陸有時知道了,荊牧想要努力地自我消化這一切,他不想讓自己的負面情緒影響到陸有時,不想讓他因為自己而感到不安。于是荊牧把那些糟糕的情緒都隐藏了起來。
由此粉飾太平。
然而無法适當宣洩的情緒,堆積累加,終會崩潰的。
荊牧:“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想這樣。”荊牧喃喃道。
他頹然地跌坐了下來,想用笑容緩和此時沉重的氣氛,可他勾了勾唇角并沒有成功。
“我、”
荊牧的指腹停在陸有時的眼下,“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小時。”
“我不想再讓你難過的,別哭了,”他的眼裏波光暗淡,幹涸得甚至看不見胡楊的屍體,“我覺得心口好疼啊,小時。”
“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哥,別笑了,”陸有時托起荊牧的面頰,“別笑了。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這樣。”
陸有時親吻了荊牧的眼角,“你難過嗎?”
荊牧:“很難過。”
“你想哭嗎?”
荊牧點頭,須臾又搖頭。
他哭不出來啊。
“我替你哭。”陸有時擁緊他,雙唇貼合的時候淚水濡濕了兩個人的面頰。
那親吻抵死一般的熱烈,兩個人都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氣息交融之間,氧氣稀薄,荊牧幾乎感受到了一種瀕臨窒息的背離感。
他的神魂游蕩于肉體之上,那裏一片荒蕪,像個滿眼慈悲的神佛,眼裏裝着世人,卻被喜怒哀樂隔于俗世門外。
但是這個吻,将無喜無悲的神拽住了,那是一條通往塵世的繩索——用愛與欲共同交織。
如果你哭不出來,那麽我來替你哭,但是,請你不要再對我露出那宛如刀割針紮一般的笑了。
那是漫長的一個晚上。
陸有時将那些日記也交給了荊牧。
“沒想到,橙橙留給你的是這個。”荊牧沉默地翻完了那些過往,他合上了冊子如此說道。
陸有時從背後攬着他,“哥,這是因為我們都深愛你。”
荊牧在這個溫暖而充滿安全感的懷抱裏,輕輕阖上了眼。
這是他第一次回憶。
他有一個分外美好的童年,那些記憶久遠卻依舊深刻。他的父母彼此深愛,同時也深愛着他。他們有體面而穩定的工作,有屬于他們自己的家。
在荊牧小的時候,他的生活裏充滿了歡聲笑語,他的父親睿智而幽默,他的母親美麗且溫柔。他的人生原本有最堅固的基石,有無比令人豔羨的開端。可惜這一切都只是原本。
他父親的死毫無預兆,那是一場意外。工程師去工地上實地察看,不小心一腳踏空就那麽沒了。
但那時候他還有母親,他必須做一個堅強的小男子漢,他發自內心地積極向上,因為他要代替他的父親,保護他們最重要的女神大人。
他比誰都渴望成長,并且也确實比任何同齡人都要成熟。
可惜,在面對命運的時候,無論是堅強、積極,還是成熟冷靜都沒有任何意義,牧昕儀的死對于荊牧而言是他這半生漫長痛苦的,真正開端。
眼睜睜地看着摯親緩慢死去而無能為力,看着那肉體在半死不活中永不可逆地逐漸衰敗腐爛——是誅心的惡罰。
而那個時候的他面對的不僅僅是親人的離去,更是整個世界的崩塌。
盡職盡責的醫生,也可能哪天不走運就被素不相識的患者報複了。
留下的孤兒,被外祖嫌惡,于是被打發給了遠親,遠親惦記着他父母留下的遺産,想要的只是那點撫養費,自然不可能對那孤兒有多上心。
沒有了父母的蔭蔽,所有醜惡都毫無保留地從他面前走過。
漠視沒什麽不對,畢竟本就不算親近,給口飯吃,給件衣穿就已經非常仁至義盡了。
然而每個人都長了一張嘴,而其中大部分人說話都是不過腦子的,更有甚者,會享受那些對他人惡言惡語的快意,反正他們攻擊的對象只是個沒有反抗能力的小孩兒,反正他們也不用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掃把星,喪門星,克親克友的兔崽子……
太多了,荊牧已經不記得那些人具體說了什麽。
但那些言語擰成的鋼針,至今仍然根植于他的心髒,稍作掙紮就翻攪起摧心剖肝的痛苦。
甚至讓他一度認為,他自殺的舅舅,死去的父母,那些親人的驟然離去,都是他的過錯——
或許這個想法至今都依然镌刻在荊牧的潛意識裏,哪怕他不承認,哪怕他刻意無視,那也已經成為了他自我意識的一部分。
是一顆無聲蠶食靈魂的惡瘤。
畢竟待他好的人,确實沒有一個人得到了好下場。包括他善良的表舅,還有他可愛的小妹妹。
他的前半生就是一部從天堂墜入地獄的寫實紀錄片,過去越是幸福,當下愈發痛苦。
回憶對于荊牧而言,就是一種酷刑。
——我們都深愛着你。
可深愛我的人都離我而去了啊。
就連陸有時在他身邊的時候都沒有少吃苦頭。他們還是繼兄弟時,陸有時就摔壞了手臂,因此小小年紀縫上了三針。
再相遇,他就在運動會上被劃傷手背。
後來,甚至在考試前夕被突然掉下來的花瓶砸斷了腿。
那飛濺四散的玻璃碎片是荊牧一生的噩夢,只差一點,如果不是陸有時反應迅速,如果不是他往一旁略微讓了一點,那只花瓶就不是砸在他的腿上了。
如果連陸有時都……
荊牧不敢想象,如果當年連陸有時都出了什麽事,他可能早就瘋了。
他無意識地掐住了自己的手腕,這段時間一直都沒有怎麽修剪的指甲已經很長了,它們盡數沒進了他手腕上的皮肉裏。
油皮被刺破,痛感姍姍來遲。
一直靜默的陸有時掰開了荊牧的五指,然後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後頸上,荊牧疼得倒抽了一口氣。直到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兒,陸有時才松口舔掉了那些血珠。
他咬得很深,可能結了痂以後還會留下痕跡。然後他擡起自己的手臂,在臂彎下處也狠狠地咬上了一口,直到見血才止。
“你幹什麽?”荊牧聽到了那細微的犬齒刺進皮肉裏的聲音,他猛然睜開雙眼抓住了陸有時的手臂。
陸有時擡手反握住他的手掌,反問他:“疼嗎?”
“……疼。”
“哥,我們一起疼。”陸有時的話音低沉,“這最後的疼,是我給你的。”
他說:“不要再傷害自己了,我保證我們以後都不會再疼。”
“哥,我們去看醫生,好嗎?”
後頸上的咬痕開始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有着不容忽視的存在感。那種疼痛似乎是有節奏的,和着呼吸一起,起起伏伏連綿不斷,痛楚牽引着荊牧的神經,叫他的思緒重回現實。
荊牧握緊成拳的手頹然松開,他回應道:“好。”
在那之後,荊牧正式開始接受長期的支持性心理治療。陸有時無論有多忙,每一次面談他都必然會陪伴在荊牧的身邊。
藥物輔助必不可少,有些藥物會對機體造成一些不可避免的影響。
醫生建議他們去開闊一些的,風光好的地方多走走,陸有時便和荊牧緩緩走過了各地的山川湖海。
遇到環境安靜,空氣清新的好地方就多住上幾天。他們就像趁着寒假四處旅行的大學生,沒有負擔,也不用思考太遙遠的未來。
把一切精力都放在了當下的色香味上。
陸有時發現荊牧很喜歡發呆,他們休息的時候,荊牧就會坐在某個地方,可能就是某家山間民宿門口的竹椅,他可以坐在那裏發一個下午的呆。
默默地看着眼前景色的時候,他的眼眸會随着山巒起伏緩緩移動,也會下意識地描摹那些渺遠的雲霧。
這大概是一個美術生的本能。
他很安靜,也不是一個有很多表情的人,他——并不常笑。
這是現在的,最真實的荊牧。
許多次面談,許多次旅行之後。荊牧終于願意把自己所有的情緒都向陸有時合盤托出了,他甚至偶爾會和陸有時講一些以前的事情。
他終于放下了近乎本能地自我忍耐,學會将那些無法消化的情緒交付給陸有時。
那是二月底的一天,他們兩人去了南方的一座高山,山上有一間以溫泉見長的民宿。每個房間都配有獨立的露天浴場,浴場的方向可以看見夕陽落下。
借泉水溫一杯清酒,坐看夕陽西下,是這裏最受歡迎的消遣。
那個時候荊牧已經停藥了,于是陸有時也為他斟上了酒,清酒度數不高,可荊牧許久沒有碰過酒精,竟是很快就醉了,沒喝幾杯便斜斜歪倒在了陸有時的肩頭。
他倚着陸有時,靜默地看着太陽落下。
當夕陽徹底隐沒在山的那一頭時,他的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淚水跌入溫泉,蕩開細小的漣漪,又被蒸成了輕柔的霧。
他說:“小時,我想女神大人了。”
大概是溫泉裏氤氲的水汽太過宜人,也可能因為夕陽西下是人類永遠共情的悵然,那幹涸多年的淚腺終于是枯木逢了春。
陸有時側首親吻着荊牧的鬓角,“我也想她了。”他說,“等春天到了,我們就去看看咱媽吧。”
懷裏的人無聲颔首。
陸有時摟緊了他,他們相互依偎看着遠方的天空。
有人說:“你看,星星升起來了。”
缺了一角的月亮也随之緩緩爬上了半空。
十六年的光陰于此縮地成寸,陸有時知道自己終于重新牽起了荊牧的手,将那個迷失在09年冬日裏的男孩帶出了名為過去的迷宮,他們将一同走向下一輪的季節更疊。
你看——冬日漫長,但最終也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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