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不出一日, 上書房之争就在幾個皇子伴讀你一言我一句的“透露”下,傳遍整個玉京城。
宮裏宮外,茶館酒樓, 人們說得最熱鬧的就是六皇子重傷不起,七公主脫簪請罪一事。
如果說穆陽逸是玉京城中頭號纨绔,那麽六皇子就是朔明宮中頭號暴徒,宮人們平日沒少遭他打罵, 被他拿鞭子抽過的宮人能從紫薇門排到毓光門, 此次上書房踢到鐵板, 宮中之人大多都在拍手稱快, 只恨沒有親眼見到這千載難逢的盛景。
宮外各種版本的傳言都在流竄, 所有人都很不淡定, 只有脫簪請罪的當事人一如既往的自在。
別人都在盯着梧桐宮,秦秾華卻盯着小廚房端上的新小吃。
“按照公主的吩咐,奴婢又去請教了上官禦醫, 在他的建議下試做了五種口味的新糖。公主請看,這是龍眼糖, 食用有補益心脾、養血安神的功效;這是梨糖, 有清熱化痰, 潤肺止咳的功效;這是今春剛開的頭茬荼薇,可以通經活血、美容養顏……”
廚娘一一介紹托盤上纏着小木棒的麥芽糖, 秦秾華趁結綠背對着撥弄火盆時, 偷偷拿了一只包裹着許多荼薇花瓣的麥芽糖放進嘴裏, 還給廚娘打眼色:
噓——
麥芽糖慢慢化開, 純粹的甜味在口中逐漸擴散,秦秾華仿佛置身天堂。
糖分萬歲。
如果活在世上,她只能擁有兩樣東西,那麽她希望是權和糖。
結綠剛轉身就看見她嘴裏的木棒,氣得一跺腳:“公主!”
秦秾華一臉無辜地看着她:“好結綠,我保證今晚不熬夜。”
“我不信!公主的保證每次都不算數!禦醫說了你要少吃這些助濕生熱的東西,你就是不聽!”結綠氣鼓鼓的。
“那我……吃根黨參吧。”秦秾華說:“我的碧螺春呢?碧螺春配黨參,甚好。你去泡茶,補回來的氣讓我可以再吃一……”
秦秾華伸出的手落了個空,結綠無情地端走了面前的托盤。
“這糖我去分給宮裏的小丫頭們,她們一定喜歡。公主嘛,就在這裏等着,結綠泡了參茶馬上就回。”
結綠和廚娘離開後,寝殿裏只剩下秦秾華和少年兩人。
她撐着下巴,單手支在炕桌上看着少年——嚴格來說,是看他嘴裏含的麥芽糖。
“年輕真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蹦多高蹦多高。”她嘆了口氣:“不像阿姊,已經老了。”
秦曜淵:“?”
沒過一會,結綠端着參茶回來了,她一邊給公主倒茶,一邊說:
“我去小廚房的時候,聽到小宮女們還在議論前幾日的事。別說她們覺得驚險,我現在回想起來,也還在後怕呢!要是最後太後沒出面,公主可想好了怎麽收場?”
“……她會出面的。”秦秾華笑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保下朋友,既能削弱敵人的勢力,又能給其他态度暧昧的人釋放積極的信號,而這只需她三言兩語打個圓場——送上門的好事,太後為什麽不做?”
結綠恍然大悟,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崇敬。
秦秾華忽然捏住少年叼着的小木棒,他不明所以,晶石般冰冷清透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她惡趣味地拉動小木棒,聽着他齒縫中跑馬一般咯噔咯噔的聲音。震動從小木棒傳到她的手上,自然也震得他牙齒地震。
當他不悅地朝她投來譴責目光時,秦秾華的惡作劇也就得到了滿足。
她露出微笑,捏了捏他的臉頰。
“現在什麽時辰了?”她問。
“亥時了。”結綠說:“公主要看信嗎?”
“不了。”秦秾華将參茶一飲而盡,說:“陪我出去走走吧。”
夜色昏暗,宮道上空無一人,其他人都已換上初春的衣服,只有秦秾華還穿着冬天的大氅。
她擡手成圈,放在唇邊輕輕咳了咳,并肩走在旁邊的少年立即擡眼看來。
“公主,要回宮嗎?”走在二人身後的結綠問道。
秦秾華搖頭,走到雕龍刻鳳的白玉半牆前,放眼遠望着平臺下的遼闊宮殿群。
紅牆綠瓦,連綿如山。
一盞盞宮燈亮着火光,從夜色中勾勒出美輪美奂的盛大之景。
跟在身後的宮人都自覺停在數米外,唯有秦曜淵跟了過來,跟随她的目光,一同眺望夜色中的朔明宮。
秦秾華輕聲說:“世人常說深宮殘酷,我卻覺得,這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少年側頭看她,眼中露出一絲不解。
她沒有解釋,繼續望着宮殿群的中心:“看見那臺轎子了嗎?”
秦曜淵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瑞曦宮的月臺下,兩個內侍從一擡紅色花轎中擡出一條大紅繡被,一前一後地走向燈火通明的瑞曦宮。
“你看他們擡的,像什麽?”
“……被子?”
秦秾華微笑着不語。
“……衣服?”
“……帷幕?”
他說了好幾樣,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新答案。
她凝視着吞噬了紅繡被的殿門,自語般喃喃:“……什麽都像,就是不像個人。”
秦曜淵還在想她說的話,她已厭煩似的,轉身往停着輿車的宮道走去。
二人上了輿車,幾個宮人跟在車旁,慢慢跟着同行。
車外的燈籠一盞接一盞緩緩後退,舒緩的夜風拂過二人的發絲,秦曜淵不由看向身邊的人,自上車後她就一言不發,黑夜籠罩的虛空中似乎有什麽他看不見的東西,吸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阿姊。”
他脫口而出。
秦秾華回過神來,轉頭看着他,嘴角提起微笑:“……嗯?”
“不要……看別處。”
她短暫一愣,接着綻開笑顏。
“淵兒,阿姊看着別處,心卻在你身上。”
秦曜淵看着她,懸在半空的心絲毫沒有因此落下。
她太不真實了。
就像照亮宮道的宮燈,像穿破黑夜的曙光,像嘴裏化開的龍眼糖。
太絢麗,像是随時都會煙消雲散的夢幻。
因為完美而不真實。
……
乘着二人的輿轎在一個路口穩穩停下,對面就是燈火輝煌、畫棟雕梁的妧憐宮,兩個守門的內侍臉色凝重,沉默不語地站在屋檐的陰影下。高大的殿門內,隐隐約約傳來六皇子的怒吼和東西砸碎的脆響。
“雖然舒太後出面保你,讓你躲過了刑罰,但從今以後,上書房讀書的皇子裏不再有你的名字。你去不了上書房,就只能去宮外的太學或是民辦書院,和翰林學士比起,他們的學問大多要略輸一籌。跟着這些人讀書,你在衆位皇子眼中,自然也會低他們一等。”秦秾華問:“淵兒,你後悔當日的舉動嗎?”
“……不悔。”
“你害怕嗎?”
“……不怕。”
“不怕就好。”秦秾華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宮裏這烏煙瘴氣的上書房,不上也罷。只要你留心觀察,身邊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你的師傅。”
“……就像你?”
“是。”她笑道:“就像我。”
秦秾華看向不斷傳出打砸聲的妧憐宮,說:“六皇子今晚剛醒。禦醫說,沒有傷及根本,療養一兩個月就能下地。你留了手,做得對。”
她看向秦曜淵:“知道我為什麽說你做得對嗎?”
“……為什麽?”
“對穆氏來說,六皇子就是那枚逆鱗。沒了六皇子,穆氏就會變天,而沒了穆氏——六皇子只是死物。”
“……”
“這是阿姊教你的第一個道理——給別人出路就是給自己活路。”秦秾華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全殲。”
雖然秦曜淵沒念過書,但總覺得有哪兒不對。
“走罷。”她說。
輿車再起,第二次停下時,對面不遠就是舒太後的壽康宮。
壽康宮的宮門上沒有挂燈籠,宮殿裏面也是黑黝黝靜悄悄一片,如果不是知道這裏白天時人來人往,秦曜淵都快以為這裏是座無人的冷宮。
“加上這次,舒太後已經兩次對你伸出援手。在你心裏,她是能在這宮中說一不二的人嗎?”
秦曜淵想了想:“……是。”
秦秾華沒有立即說他是對是錯,而是慢條斯理地說:“玉京舒氏在狐胡朝時就是朝廷重臣,正因如此,舒家的女子只能是四妃之一,而看似風光的太後之位,不過是既得利益者扔出的一根雞肋罷了。”
她說的這些都是宮中的禁忌,衆人避諱之事,但她說這些的時候,神色一如既往的平常。
“穆氏放你一馬,不是給舒太後面子,而是給舒太後的胞兄舒遇曦面子。他給舒遇曦面子,只不過是他以為舒遇曦和舒太後同黨,惹怒一個,就會帶上另外一個。”
“他們……不是嗎?”
“這就要你自己去發現了。”
少女的目光從漆黑宮門裏移向他。
“……威信和神秘是權威的本質。你想領導的人越多,就越需要威信和神秘。一旦失去其一,臣服于你的那些人就會知道你只是一個凡人……一個和他們一樣的凡人。”
“一旦他們認定你是凡人,你就遲早連人也做不成——”她用溫柔的口吻說着截然相反的話語:“你會變成一只跳蚤……一只他們欲除之而後快的跳蚤。”
秦曜淵還在思考她說的話,她已轉身往輿車走去:“走罷……再陪阿姊去一個地方。”
再次上車後,這次走了許久,輿車才緩緩停下。
秦曜淵先下車後,學着從結綠那兒看來的樣子,轉身朝正要下來的少女遞出一只手。
他伸出的手和結綠差點撞上,結綠反應迅速地縮了回去,對他欣慰一笑。纏着紗布的左手在黯淡夜色下停留不過片刻,少女就笑着搭上,扶着他輕輕落了地。
秦曜淵向正前方的宮殿看去,感覺到一股不同尋常的肅穆。
一只五爪金龍騰飛于白玉丹陛,深而廣的屋檐伸向沉靜的夜空,綠瓦金磚在月光中閃耀。
遠處傳來的樹葉沙沙聲,穿過遼闊無邊的夜,輕輕響在耳畔。
他陷入一種奇異的靜谧。
仿佛世間只剩下他和身側之人。
秦秾華忽然說:“淵兒,你知道我們的父皇為何是天子嗎?”
少年一愣。
她也沒有想過能從他的口中得到答案,只是短暫的片刻停頓,她繼續說了下去。
“……只因為我們的祖父,從前朝的亡國皇帝手中搶走了帝位。”
不知世事的人有一個壞處——無知,也有一個好處——無畏。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若是讓旁人聽了,怕要當即就要雙膝軟倒。而秦曜淵的目光坦然而無畏,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幾乎可以算是一張白紙,所以任她塗抹,對她的影響來者不拒。
她會撫育他,影響他,把自己的靈魂借給他。
直到他成為她的回音,她的影子,她在世間的另一個分身。
“皇權天授——是一個人,對千萬個人撒下的彌天大謊。可笑的是,許多個這種人到最後都相信了自己的謊言,認為自己是真龍之子,上天欽定的皇帝。”
“……一旦他這麽想,這個朝代就開始走上滅亡的道路。”
“就像他的前人一樣,有更優秀,更賢德,亦或只是更狡詐的人,從他手中奪過皇權。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會發現,他和以前的那些亡國之君,沒什麽兩樣。九五之尊之位,誰都坐得,唯有天真無畏之人,坐不得。”
“淵兒,你要記住——”
“從來就沒有天,沒有神,更沒有什麽生來注定……從來沒有。”
秦曜淵第一次深刻認識到,她心中沒有敬畏,無論是對太後、皇後,還是那龍椅上的陛下。
甚至——
“你若不想被人踩在腳下,那就爬上去——”
她望着夜幕下神秘威嚴的宮殿,輕聲說:
“成為他們的天。”
她也不曾敬畏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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