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瑞曦宮, 莺歌袅袅。

天壽帝側躺在紫檀嵌瓷心羅漢床上,以手掌撐頭,心不在焉地看着昨日臨幸的裴家新人。

人才十四歲, 長得嬌俏,歌兒唱得也好。

天壽帝說不出有哪兒不好,也說不出有哪兒好。

這孩子……是啊,在他看來, 這小裴氏還只是個孩子, 比秾華也小一歲呢。

……如今卻被家裏送來宮闕承歡。

天壽帝越想越心煩, 連帶着小裴氏的歌也越聽越鬧心, 他眉頭一皺, 揮手道:“你唱了這麽久, 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朕空了再來看你——高大全,送裴美人回宮。”

“喏。”

一夜就從正五品才人升為正四品美人, 小裴氏喜出望外,連忙起身行禮, 嬌聲說:

“臣妾謝陛下隆恩!”

高大全送出小裴氏後, 低着頭快步走回, 走到羅漢床前,小心瞅了天壽帝一眼:

“陛下要看會折子嗎?”

“不看。”天壽帝扯了扯嘴角, 神色厭倦:“照內閣票拟字樣批紅吧。”

“喏。”高大全停頓一會, 看了眼天壽帝的臉色, 說:“陛下想去禦花園走走嗎?昨夜剛下了雨, 今兒又出了點小太陽,現在禦花園的風景正好着呢。”

“……去安排吧。”

“喏!”

皇帝專用的明黃輿轎緩緩行在禦花園中,途徑遇仙池的時候,天壽帝一時興起,下了輿轎親自步行。

天壽帝背着手走在青石小路上,興致勃勃地問:“高大全,你還記得王府的時候嗎?那後花園假山上的迎春開得多好呀——”

“記得,記得!別人王府裏都種些梅呀牡丹的,只有咱們王府,到處都是小花小草,但開花時,咱們王府也是最熱鬧的,什麽花都有!”

“父皇還說過我小家子氣……他哪兒知道,我哪裏有錢去種那勞什子牡丹呀。還是這迎春好,便宜,好養活,最重要的是,王妃喜歡……”

高大全一愣,天壽帝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笑容也跟着黯淡了。

“算了……從前的事,不說也罷。”天壽帝說:“高大全,今年的迎春開得比往年好,這是個什麽道理?”

“今年是暖春,花開得早些,禦花園又換了新的司苑,伺候得好些,花也就開得多了。”高大全說。

天壽帝露出笑意:“此人做得好,應該賞賜。你看着辦吧。”

“是,奴婢下去就辦。”

天壽帝折下一支開得正盛,鵝黃花朵簇滿枝條的迎春,轉手遞給高大全,說:“送去春回殿……別讓別人看見。”

“……喏。”

高大全習以為常,小心接過帝王親手折下的花枝。

“偌大的天下,朕也就只能決定禦花園裏開什麽花了……”

“陛下……”

“別安慰,聽膩了。”天壽帝嘆了口氣,說:“走罷,往前看看還有什麽。”

世事就是如此湊巧,天壽帝剛憶起往昔,就在前方不遠碰見了夢中舊人。

一條鹿徑,左右就那麽寬,逼得人連轉道都沒有機會。

“……見過陛下。”周嫔在身邊大宮女的提醒下回過神來,對天壽帝屈膝行禮。

天壽帝也反應過來,忙擡了擡手:“你也出來走走?”

“是啊,聽說這遇仙池的迎春開的甚好,臣妾閑着無事,索性出門走走,不想遇上陛下,打擾了陛下清淨……”

“不打擾!不打擾!”天壽帝連忙說:“這高大全一路唧唧哇哇,還有什麽清淨能打擾?”

唧唧哇哇的高大全:“?”

周嫔笑了笑,那是只了若指掌的笑,只有最為親近之人才能露出的神色。

天壽帝心裏輕了輕,露出笑容:“既然碰上了,不如陪朕走走?”

周嫔臉上浮出一絲猶豫,天壽帝以為她會像往常那樣找各種理由拒絕,不料她在猶豫過後,應下了這個提議。

“臣妾不勝榮幸。”

兩人順着小路往前走去,一大群宮人自覺落後許多,給兩位主子留出說體己話的空間。

“說吧,是遇上了什麽難處要和我說?”天壽帝主動開口。

“陛下……”

“直說便是,這裏只有你我,你還怕什麽?”

“是……”周嫔遲疑片刻,說:“是秾華的婚事。”

天壽帝笑道:“怎麽,秾華有喜歡的人了?”

“秾華不曾說過,但……她這及笄禮一過,便已十五了,女子年華最是易逝,陛下需把此事放在心裏才好。”

“我記着呢。”天壽帝說:“實際上,秾華的及笄禮剛過,就有人向我提親了。”

“是誰?”周嫔雙眼亮了,聲音也飛揚起來。

“穆世章提了,說是家中未婚的子弟,任公主挑選,算他心沒黑透,不曾提起他那個名聲臭出玉京的嫡長孫——還有裴回,給他的嫡長孫提了,聽說人品倒是端正。”

“除了這兩家呢?”周嫔一臉期待。

天壽帝随手從路邊伸出的枝條上扯下一朵鵝黃花朵,幾下就在指尖碾碎了,染兩指的花汁。

他冷聲說:“呵……這兩家提了,還有誰家敢提?”

周嫔眼裏的期待凍結。

“嬿嬿,你別怕。”天壽帝立時換了神色,柔聲道:“穆裴兩家都不是好去處,我怎會把最疼愛的女兒往火坑裏推?秾華的婚事,其實我心中已有計較,只是事情未定,所以一直不曾對你說過。”

周嫔升起一線希望,連忙追問:“陛下看中了何人?”

“九原郡王的嗣子,方正平。其人光明磊落,慷慨仗義,是個值得托付的人,我看他對公主也有此意,平日裏和那群金吾衛們打成一片,無話不談,一見公主就面紅耳赤,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個屁來——”

“你怎麽……”周嫔忍不住笑了:“已經是九五之尊的人了,怎麽還像從前那樣,出口不忌……”

天壽帝見她笑了,說得更為起勁:“這方正平已是十九的人了,還像愣頭青一樣,上次我瞧見他和我們秾華說話,那模樣可不就是在憋屁——嗐!真是丢臉,我見了都替他着急!”

周嫔說:“不知陛下對他家中了解多少?”

“他父親是九原郡王,挺安分的,不出頭。嬿嬿為何有此一問?”

“臣妾是問……他有沒有房中人……”

看得出周嫔問出這個問題是難為她了,她吞吞吐吐說完,一張臉都已通紅。

天壽帝皺起眉頭,想了想,說:“高大全!”

“奴婢在!”

唧唧哇哇的高大全響應召喚,一個大步來到天壽帝面前。

“朕叫你打聽方家的事,你可知那方正平房裏的情況?”

不愧是伺候天壽帝幾十年的老人了,高大全一聽就知道天子關心的重點是什麽,他恭敬答道:“方正平房中只兩名通房丫頭,這兩丫頭都是郡王妃帶來的陪嫁丫鬟所生,據奴婢所知,這兩人都是郡王妃做主撥給他的。方正平去的少,對她們也無甚特別。”

天壽帝點點頭:“知道了,你退吧。”

“喏。”

高大全退開後,天壽帝看向周嫔:“放心了麽?”

“讓陛下見笑了……”周嫔紅着臉說。

“我還能不知見的是誰的笑?”天壽帝假哼一聲:“計較這些的……普天之下就她一個女子!”

“陛下……”

“行啦!自己的女兒自己還不清楚嗎?”

天壽帝感嘆似的說完後,忽然停下腳步。

“……陛下?”

天壽帝看着回頭的周嫔,神色誠懇道:“你記住我這句話。我保證,一定會為我們的女兒找個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這不是秦恒懋的保證,是朕——是大朔的皇帝向你作出的保證……嬿嬿,我負了你,絕不會再負我們的女兒。”

周嫔回過神時,發現眼前已經模糊。

她強壓淚水,怕有心人看見後告給憐貴妃。

“八郎,你沒有負我,我也從來沒有怪過你。”她慌忙擡手,以衣袖擦去眼淚後,笑道:“秾華的婚事,陛下心中既有定奪,臣妾也無甚異議。一切……皆有陛下做主。”

二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大道,再往前去,就有被後宮嫔妃,甚至憐貴妃本人撞上的危險。

周嫔恢複平時的疏離表情,向天壽帝行了一禮,轉身慢慢離去了。

天壽帝在身後駐足看着,直到周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大路盡頭。

“陛下……”唧唧哇哇的高大全重新站回天壽帝身旁:“這迎春,還要給娘娘送去嗎?”

“……插在瑞曦宮吧。”

“喏。”

天壽帝望着空無一人的前路,喃喃自語:“這陛下……做得當真無趣。”

高大全不敢回應,低眉斂目視作未聞。

天壽帝嘆了口氣,滿臉無奈:“……回宮罷。”

“喏。”高大全高聲道:“擺駕——回宮——”

“還有——”天壽帝說:“召那九原郡王午後進宮。”

“喏!”

……

妧憐宮正殿寝室內,憐貴妃屏退了旁人,只剩下她的心腹宮女紅棉,低聲禀報剛從瑞曦宮傳出的熱乎消息。

“陛下有意和九原郡王結親?!”

憐貴妃聞言一驚,手中的茶盞險些打倒。

她急匆匆放了茶杯,問:“父親可知道此事了?”

“老爺還不曾……”

“糊塗東西!”憐貴妃急得立即從羅漢床上站起:“這麽大的事,你還不趕快去通知父親,難道是想等聖旨頒下,回天無力的時候再說嗎?!”

“娘娘別急。”紅棉忙說:“這事兒壓根沒成!”

“沒成?”憐貴妃一愣:“難道是七公主不願意?”

“七公主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被拒婚了呢!”紅棉幸災樂禍道:“當然——人家九原郡王也沒明着說是不願意,只說郡王妃此前就看中了自家一位侄女,兩家名帖都交換過了,只差定下婚期就可成婚。”

“陛下怎麽說?”憐貴妃追問。

“陛下沒有強求,但是臉色很難看,九原郡王離開後,陛下氣得晚飯都沒吃呢。還有那方正平,原本以為此事十拿九穩,美滋滋站在瑞曦宮外,等着第一時間聽好消息。結果呢?”

紅棉笑嘻嘻地說:

“九原郡王不等出宮,在康穆門就扇了方正平一耳光。兩人上車後,更是吵得不可開交,守門的侍衛全都聽見了呢!”

“可不是要吵得人盡皆知?”憐貴妃聽完,懸起的心放回肚子,面露得意道:“天下有誰敢和我穆氏搶人?”

“正是這個道理。”紅棉順勢恭維:“七公主必定是穆氏的人,等她嫁到穆家,娘娘還不是想怎麽磋磨,就怎麽磋磨?”

“本宮才懶得蹉跎她!”憐貴妃厭惡皺眉:“一肚子壞水的東西——也不知道祖父怎麽想的,宮裏那麽多公主,為何就是要七公主!讓她嫁進穆家,家裏還有一日安寧嗎?!”

紅棉不敢置喙穆世章的決定,但為了讓主子寬心,她還是說道:“娘娘放心,太爺既然有此決斷,必然留着後手,況且娘娘有六皇子傍身,那七公主無論如何也威脅不到娘娘。”

紅棉本意是拍馬屁,誰知馬屁拍到了馬腿上,憐貴妃聽她一說,勃然大怒道:

“還威脅不到?!你看看本宮的泰兒!要不是她撿回來的那個雜種——本宮的泰兒會直到現在都沒法下床嗎?!”

紅棉一下跪在地上:“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是奴婢不會說話!娘娘別氣壞了自個……”

“罷了!”憐貴妃沒好氣道:“泰兒今日如何了?”

“太醫院院判剛走,說是比前幾日好多了。只是六皇子聽說還有一段時間才能打馬球,發了點火,不小心……”

紅棉小心看着憐貴妃的臉色,憐貴妃不耐煩道:“有什麽就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不小心……打死一個小內侍。”

憐貴妃不以為意,重新拿起茶盞:

“我還以為什麽呢……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一個閹人罷了,進宮的時候,宮裏就把賣身錢給齊了,難道他家裏還要報官不成?”她漫不經心道:“這種小事,以後不必禀報了。”

紅棉欲言又止,低下頭去:“……喏。”

……

日升門,一輛低調樸素的馬車停在下馬牌前,駕車的是個戴着眼罩的人。

盲眼的人不多,宮中的盲眼更是只此一份,守門的侍衛一見他就知道是誰,招呼道:“身份就不用驗了,把箱子打開就行。”

醴泉還未說話,烏寶已帶着梧桐宮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內侍走了過來。

“還不是和以前一樣,都是些既明書坊的新書罷了!你要是想看,我改日送你一箱!”他一跛一跛走來,熟稔地搭上侍衛肩膀,不動聲色将一包銀子塞進他手裏:“我們公主要的急,你通融通融,簡單看看就過了吧……”

侍衛剛要推拒,一掂荷包裏的重量,笑道:“……那我就簡單看看?”

“您請您請。”烏寶的娃娃臉上滿是笑容,就像個初出茅廬,毫無城府的單純小子。

侍衛繞着馬車上搬下的箱子看了一圈,揮揮手:“走吧。”

“勞煩啦!前幾日公主賞了我一壺羅浮春,今兒晚我就給你提來!”

得了通行的許可,烏寶一臉快活地拍了拍他的肩,招呼着幾個小內侍擡起箱子。

“我在宮外還有事,不随你進去了。”醴泉說:“替我向公主請安。”

“知道了——”烏寶頭也不回地朝他揮揮手,跟着箱子一起去了。

醴泉站在原地看了一會,轉身上了馬車,離開皇城。

兩個小內侍擡了沒一會就氣喘籲籲,其中一個抹了把汗,忍不住問道:

“烏寶公公,這箱子裏到底是什麽呀?怎麽重得跟個大活人似的?”

“什麽大活人能藏在箱子裏?你也不怕憋死!”烏寶白他一眼。

“到底裝了什麽呀?重得跟個大死人似的!”另一個改了話,玩笑地重新問了一遍。

“你還真猜對了,就是死人!”烏寶說。

“要真是死人,晚上會不會變成鬼來找我們啊?”

“怕什麽?烏寶公公在呢!鬼要是來了,見了我們公公都要吓走!”

兩個小內侍神色開朗,嘻嘻哈哈地說開了。

烏寶也任他們玩笑,自己還參與了一句:“若是漂亮的女鬼,也不必走了,本公公除了沒那玩意,不比平常男人差,就連公主,也誇我是個善良可靠的好男人呢……”

“公主真這麽說了?”

“那還有假?公主還說……”

一行人說說笑笑地走遠了,城門恢複了平靜。

守門的侍衛想着晚上的那壺好酒,心情愉快,哼着小曲走回站崗的地方。

他沒有低頭,也就沒有看見——

箱子落地的地方,留下了幾條暗紅色的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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