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梧桐宮後院的僻靜之處, 烏寶從耳房中走出。

他提着一桶水,水裏飄着一個起起伏伏的葫蘆瓢,嘴裏哼着不知哪兒學來的小曲, 走到屋前的小小田地,一邊哼歌一邊澆灌土地。

公主的寝殿內,有人推開了窗,是打掃衛生的小宮女, 手裏還拿着一塊濕潤的巾子。

她見了對面的烏寶, 遠遠朝他喊道:

“烏寶公公, 又在種你的韭菜呢?”

烏寶朝着田裏潑出一瓢水, 頭也不擡地說:“是啊, 等過幾日這茬韭菜收了, 我請大家吃韭菜餃子!”

“真的嗎?我這就去告訴其他人,烏寶公公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當然算數。你要是光想着我的韭菜餃子,沒有把公主的寝殿打掃幹淨, 我就把你種到這地裏——”烏寶直起背,笑着對小宮女說:“這話也一定算數。”

小宮女笑嘻嘻地朝他吐了吐舌頭:“哎喲!可吓得我不敢偷懶, 我這就細細打掃, 公公要記得我的韭菜餃子!”

“記得!少誰都少不了你!”

烏寶說着, 又從木桶中舀出一瓢水灑出。

淡紅色的水片刻就被肥沃的黑土地吸收,一截斷指落在地上, 烏寶見了, 走上去, 一腳将它踩進地裏。

過不了多久, 它就會成為這片土地的一份子,成為作物們欣欣向榮的營養。

就像這土地下的其他東西一樣。

烏寶一邊澆灌小小的私田,一邊在內心感慨,自己真是個多才多藝的勤勞人,用公主的話來說,就是“光榮的勞動人民”。

一日之計在于晨,勤勞而聰明的勞動人民總是擅于規劃時間。

烏寶利用公主去瑞曦宮請安的時間,不僅把自己的田打理了一遍,還重新洗漱,換了一套衣服。

等公主回來時,他悠然地等在梧桐宮大門前,朝九皇子扶下的公主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

“奴婢恭迎公主回宮。”

秦秾華回了暖如夏日的寝殿,在結綠的服侍下脫下大氅,說:“天氣回暖,再過幾日,就把火盆撤了吧。”

烏寶一彎腰:“喏。”

她坐到軟榻,從結綠手中接過玉肌膏,不消她說,少年已習以為常地伸出兩只纏着紗布的手。

秦秾華給他換藥的時候,他就一直盯着她看,直到把她盯笑。

“不累嗎?”

少年實誠地回答:“……不累。”

秦秾華笑了笑,正要收起藥膏,他忽然伸手,從小罐子裏挖走一點。

等她反應過來時,藥膏已抹在了她的右手虎口處。

“留疤了……”他語氣微妙。

“這不是疤,是紀念。”秦秾華笑道:“紀念阿姊和你相遇的那一天。”

她笑着把右手舉到自己眼前,頗有興趣地看着虎口留下的淺淺疤痕:“像個月牙……還挺漂亮的。”

“你不……在意?”

她擡起頭來,反問道:“為什麽要在意?”

不僅如此,她還伸出手,在他下巴處撓了撓,笑道:

“我的小狼……牙口真好。”

秦秾華在軟榻這裏玩笑,結綠蹲在火盆前,忿忿不平地戳着無辜的獸金炭。

“公主還笑得出來,結綠都要氣死了!”

侍立一旁的烏寶好奇問道:“你有什麽可氣的?”

“你不知道!”結綠一問就炸,手裏的火箸立馬捅穿一塊燒紅的炭,她氣沖沖道:“那九原郡王,好不要臉!昨日陛下私下召他,有意出降公主,他居然還不知好歹,推三阻四——”

“太不要臉了。”烏寶附和,在心裏默默加了一句:這種人,就該種到地裏。

“我聽了都氣死了,公主居然一點都不生氣,還反過來開解陛下,要他別對九原郡王和方正平起了隔閡!”

“是該生氣。”烏寶點頭:“公主就是太和善了,所以總是被那些刁人欺負。咱們這些做奴婢的,就該把公主沒生的氣生起來。”

秦秾華聽到這裏,忍俊不禁道:“郡王沒有實權,不想和穆裴兩家作對,拒絕親事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是情理之中的事,又有什麽好氣的呢?”

“我就是氣!公主這麽好,他們憑什麽拒絕?要拒絕——也該是我們公主拒絕!”結綠跺腳,人雖氣鼓鼓的,但那黃莺般嬌俏的聲音實在沒有絲毫威懾力。

烏寶幫腔:“就是!”

結綠又說:“一個小小郡王,手裏又沒實權,他兒子雖說在金吾衛當差,但也不過是正五品小官罷了,連後宮裏一個美人都不如——宮裏的美人見了我們公主,都要規規矩矩地行禮請安呢。他能尚到我們公主,分明是祖墳裏冒出了青煙!”

“就是,就是!”烏寶說。

秦秾華朝橫眉怒目的結綠招手。

結綠放下火箸朝她走來,嘴裏還不忘繼續聲讨九原郡王和方正平。

直到走近軟榻,她的視線才離開和她同仇敵忾的烏寶,移到秦秾華臉上。

“公……”

結綠話沒說完,嘴裏就被塞了一個青棗。

“好了,回來路上就在念,念到現在還不消停,方家祖宗沒被你吵醒,我也要被你吵病了。”秦秾華說。

結綠氣弱地哼了一聲,用力咬碎口中青棗,看她憤憤神情,好像此刻粉身碎骨的不是青棗,而是那可惡的九原郡王。

“烏寶,交給你的事辦得如何了?”秦秾華問。

“哎——”

總算有表現機會了,烏寶上前一步,條理清晰地說出打好的腹稿。

“妧憐宮死的是一個叫小平的內侍,雖然他身上傷勢極重,但奴婢觀他口鼻有土,所以埋進亂葬崗時,應該還是活着的。”

結綠看了眼支着耳朵聽的少年,忍不住說:“公主,奴婢帶九皇子去小廚房吃點東西吧。”

秦秾華含笑看着面無波瀾的少年,說:

“你怕嗎?”

少年面露不屑,回答不言而喻。

秦秾華笑道:“說罷。”

“小平的屍身上有鞭傷、刀傷、脖子上有繩索勒過的痕跡。”烏寶看了眼九皇子,不知道接下來的話還要不要說出來。

“直說吧。”秦秾華端起面前的枸杞茶。

“除了身上一些明顯的外傷,小平的後/庭也受了重傷,應是生前被人強行走過‘旱路’,而且……奴婢還在他的直腸裏發現了一個未取出的玉勢。”

手裏的枸杞茶它瞬間就不香了。

秦秾華幹咳一聲,把手中茶盞放了下來。

“……烏寶,我再吩咐你一件事。”

“公主請說!”

秦秾華交代他幾句,烏寶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公主放心,奴婢一定辦妥!”

“公主——”

碧琳神色匆匆,抱着一只獅子貓走入殿內。那貓的四肢和身體都是雪白,唯有一條蓬松的尾巴,通體烏黑,像一把拖在雪地裏的長/槍。

“怎麽慌慌張張的,這貓是哪裏來的?”結綠迎了上去。

“奴婢剛剛回來,在前院看見大家圍着這只貓,一問才知道……是輝嫔的貓。”

碧琳下意識看了一眼不說話的九皇子。

秦秾華一愣:“輝嫔養了貓?”

“貓兒房的公公來看過了,說确實是輝嫔的貓。”

秦秾華覺得有些意思,上一世沒有什麽貓出現在宮中,這一世被她一摻和,不僅狼有了,貓也有了。

碧琳把獅子貓放到地上,它毫不猶豫,沖着秦曜淵徑直走了過來,走到軟榻前,它看着少年,不敢冒然跳上,一邊蹭着他的腳,一邊擡頭喵喵叫。

而少年既不伸手,也不呵斥,面無表情地看着它。

秦秾華看它可憐,伸手把它抱了起來,獅子貓溫順地趴在她懷裏,任她撫摸,碧藍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看。它模樣乖巧,脾氣溫順,只是毛發有些幹枯打結,瘦得也只有毛發蓬松,看得出來有一段時間沒吃到飽飯。

上一世它逃出宮了嗎?

還有秦曜淵,上一世沒有被她帶離摘星宮的他,最後又去了哪裏?

她有一種隐晦的第六感,重活一世,世事已因她而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它叫什麽名字?”

沒有人回答,直到她擡頭看向少年,他才開口說道:

“……毘汐奴。”

秦秾華一時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毘汐奴。”他看着她,一字一頓道。

秦秾華跟着念了一遍,不知所以。她問:“這是什麽意思?”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

雖然不知意思,但誰聽也知道這是一個異族名。

摘星宮血變後,宮中已沒有外族人,再叫這個名字未免有些引人注目,秦秾華笑道:“它也怪可憐的,既然找來了這裏,收留它也無妨,不如你給它取個新名字,給它一個新的生活。”

“……我?”

“從今天起,它就是你的貓,我會叫宮人們不許插手。你要學着自己照顧它。取一個名字,就是你照顧它的第一步。”

少年和貓對視了好一會,低聲說:

“小……秾華。”他擡起眼來,和她直視:“……小秾華。”

“你……”

結綠剛要發言,秦秾華已經把她打斷。

她笑着把貓遞給少年:“這是你的小秾華,要照顧好它。”

少年伸出手,生疏僵硬地接住了她遞出的獅子貓。

“帶它去小廚房吃點肉吧。”秦秾華說。

少年點點頭,僵硬地抱着貓站了起來。

秦秾華給了烏寶一個眼色,後者自覺跟了過去,笑眯眯地為少年推開房門:“九皇子,奴婢跟您一起去,這照顧貓啊,馬虎不得,奴婢慢慢跟您說……”

兩人離開後,結綠走上前為她輕輕捏肩捶背,不解地問:“公主為什麽不讓宮人們幫把手?九皇子那樣,一看就是沒養過貓的。”

秦秾華抿唇笑着,端起枸杞茶緩緩喝了一口。

“只有在它身上投入時間和精力,這貓才會是他的貓。”她道:“否則……就是你結綠或烏寶的貓。”

結綠還是有些疑惑:“公主為何執着于此?”

“我不知道輝嫔對他的打算,但我不需要一個純粹的殺人工具。”

少女漫不經心,微微笑道:

“輝嫔既已教會他如何掠奪,我便教他如何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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