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遇仙池, 嫩黃色的迎春花沿着池畔一路盛開。
太陽不知躲去了何處,只剩被割裂的寒空孤獨鋪陳,一半萬裏無雲, 一半山谷堆雪,就像此刻坐在石橋扶手上的少年心情,一半冷的,一半熱的。
舊舊香囊上繡的每一朵雲, 每一只錦鯉他都熟記于心, 可他再怎麽尋找, 天上的雲那麽多, 池裏的魚那麽多, 也找不出她曾經看到的那朵, 那只。
憤怒冷去後,只剩茫然若失的空虛。
……女騙子。
“你在這裏做什麽?”
身體比頭腦更快做出反應,秦曜淵翻身下橋, 扼住來人的脖子,整個過程只用了片刻。
在看清對方面容之後, 他有剎那遲疑, 就這剎那的時間, 對方掙脫了他的手,勃然大怒道:
“秦曜淵!你要是敢動我, 我阿姊不會放過你的!”
內侍馮東吓白了臉, 拉着五皇子連退了好幾步, 一臉驚恐地看着一言不發就動手的秦曜淵, 他們身後,還有好幾個和他一樣恐懼的宮人。
秦曜淵冷冷看了他們一眼,正要離開,五皇子大叫一聲: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秦曜淵腳步一滞,下意識想把舊香囊藏起,然而為時已晚,五皇子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指着他攥緊的右手說:“那不是阿姊送給我的香囊嗎?”
他轉身就走。
“你站住!你——”五皇子回頭怒吼:“你們還不給我攔下他!”
五皇子帶的那幾個宮人一齊沖了過來,白着臉接二連三跪到他面前:“九皇子——”
秦曜淵轉過身,重新看着五皇子。
五皇子盯着他的眼睛,又驚又疑:“那是阿姊去年送我的生辰禮物,為什麽在你手裏?”
“……”
秦曜淵面無表情,手中的舊香囊卻越攥越緊。
“你偷了我的香囊?”五皇子說。
“不……”
他艱澀地開口。
“這是阿姊送給我的——”五皇子大聲打斷他:“阿姊在香囊裏繡了我的名字,是與不是把香囊翻過來一看便知,你敢嗎?”
秦曜淵說不出話。
“原來你早有預謀。”五皇子忽然冷笑一聲,露出茅塞頓開的神情:“你先偷我的香囊,現在又偷我的阿姊……秦曜淵,你還真是個什麽都偷的小偷,想做我阿姊的弟弟……你配嗎?”
秦曜淵一動不動,透紫的眼眸被陰影籠罩,像是雷雨夜來臨前的天空。
左手的指甲陷入剛長好的掌心嫩肉,疼痛告訴他,傷口又裂開了。右手同樣用力,可是沒有疼痛傳來——是她的香囊保護了他。
五皇子盯着他,伸出手:“把香囊還給我,否則我就告訴阿姊,你是個什麽都偷的小賊。”
“不……”
“給我!否則我就告訴阿姊!”五皇子眼珠子裏冒着火。
秦曜淵動了動攥着舊香囊的手,沉重而緩慢地遞出。
五皇子捏住舊香囊一角,一抽,抽不動,他怒目而視道:
“放手!”
他再用力一扯,秦曜淵手心立時空了,連帶着他心裏空空的那塊地方,好像也更大了。
五皇子握着失而複得的香囊,盯着看了好一會,這分明就是他失去的那一個,歪歪扭扭的白雲紅鯉紋和他記憶中的生辰禮物一模一樣,可是如今白雲泛黃,紅鯉黯淡,早已不是阿姊送給他的那個香囊了。
髒了。
被眼前這個人弄髒了。
五皇子擡眼,恨恨地看着目光緊鎖在香囊上的秦曜淵。
“你這個卑鄙的小偷……”
他捏緊香囊,忽然朝他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我的東西,就是毀了也不留給別人。”
五皇子用力一擲,舊香囊向着無邊的遇仙池飛出。
繡着白雲錦鯉的香囊打碎平滑如鏡的水面,紅鯉驚慌四散,只一個眨眼,便向着深不見底的遇仙池沉去。
五皇子還未完全展露得意笑容,一個身影已在他眼前翻過石橋護欄。
秦曜淵腳下用力一蹬,向着香囊沉沒的地方跳去。
噗通一聲,少年激起更大的漣漪在湖面上一圈圈散開,電光石火後,漣漪還未平靜,水面卻已沒有他的身影。
五皇子面色蒼白,他身邊的馮東更是吓得發抖:
“五、五皇子……這可怎麽辦……我們要叫、叫人嗎?”
五皇子遲疑了好一會,完全恢複了平靜的水面幫他做出了決定。
他狠下心,咬牙說道:
“走!”
一個熟悉萬分的聲音從石橋下傳來:
“走?人還沒救上來,你要走去哪裏?”
五皇子猛地停住腳步,手足無措地看着從前方走上石橋的秦秾華。
“阿姊……你什麽時候來的?”
“這不重要。”秦秾華說:“事已至此,你還不派人下水救人?”
“他偷了我的東西——”
“我知道。”
“他自己跳下去的,不是我推的——”
“我知道。”
秦秾華眼中從未見過的冰冷刺激了五皇子的怒火,他又憤怒又傷心,大喊道:“阿姊為什麽要站在他那邊?!你忘了我才是你的弟弟嗎?!”
“你只告訴我——”秦秾華說:“你救是不救。”
她的聲音裏有種不同尋常的平靜,五皇子生出一絲怯意,但他不想就這麽服輸。
五皇子捏緊拳頭,朝秦秾華擠出幹巴巴的笑容,放慢聲音說道:“非是弟弟不願救,而是我不識水性,我帶來的宮人也都不識水性,阿姊既然來了,不如與我一同去搬救兵?”
“……好。”
秦秾華氣笑了,她忽然開始拔下頭面首飾。
“阿姊?”
“你們都不識水性……沒關系。”她笑道:“我識。”
“阿姊!”
五皇子伸出的手只碰到一片衣角,秦秾華蹬上石橋護欄,毫不猶豫跳入水面。
他慌了,撲到欄杆前大喊:“阿姊!阿姊!”
這下不必再問主子的意思,馮東扯着嗓子大叫起來:“快來人啊!來人啊!七公主和九皇子落水了!”
寧靜的遇仙池,登時亂成一片。
呼喊聲,腳步聲,接二連三的落水聲,驚起對岸一群灰色鳥雀。
水面上,衆口嚣嚣,水面下,寂然無聲。
掙紮的動作停止後,水波漸漸恢複了平靜,秦曜淵知道他應該盡力往水面游去,可是他游不動了,身體不由自主地漸漸往下沉去。
原來沉沒也有聲音。
咕嚕,咕嚕,水聲悶響在耳畔。
像是他被娘扔進藥池的聲音。
一時間,眼前不再是水裏,而是暗無天日的密室,他像一具會呼吸的屍體,一動不動地泡在黑色的池水裏。
藥水就像無孔不入的銀針,在他千瘡百孔的身體裏穿梭,它們總能第一時間找到毒蟲啃噬,刀劈斧砍,燙傷火烤的傷口,撕裂、貫穿,再将其縫補。
他好像出現了幻聽,一邊,他聽到自己被一寸寸敲碎四肢骨頭的慘叫,一邊,他好像又聽到娘在哭着喊他:“伏羅!伏羅!”
他的胸腔像在燃燒,又熱又痛。
他的視野,也越來越模糊。
頭頂的水波那麽璀璨,像是他永遠也抓不住的夢,他不禁向着那千萬條微微閃耀的銀絲伸手。
他舍不得那溫柔。
即使他知道,那只是虛無缥缈,抓也抓不住的幻象。
就像她在這橋上對五皇子露出的笑顏,她那麽開心,笑得和陽光融為一體,是生長在暗處的他抓不到的美好。
可是她不知道,在她走後,收下她香囊的那個人卻對着內侍嫌棄上面蹩腳的繡工,并不小心把它落入遇仙池中。
五皇子失望離開後,他走到橋邊,出于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沖動,踩着橋墩,伸直衣袖下血肉模糊的手臂,拼命夠向一半飄在水裏,一半落在荷葉上,搖搖欲墜,随時都可能沉入水中的香囊。
後來,他夠到了香囊,卻也跌入水中。
那時,也是像現在這樣,他的右手死死抓着一個香囊,左手伸向半空,想要抓住什麽,卻什麽也抓不到。
仿佛歷史重演,一個纖弱的身影破開水面,帶來洶湧的波濤和萬丈陽光,少女屏氣向他游來,皎潔的面孔沐浴在燦爛銀絲中,和光融為一體。
他一時分不清楚,是光讓她如此耀眼,還是她讓這光如此奪目。
他伸出的手又一次被她握住,她毫不猶豫地擔起他的重量,奮力往水面游去。
一年前,她也是如此,毫不猶豫地救下作內侍打扮的他。
少女瘦弱的身體藏着常人難以想象的堅韌,她帶着他重回水面,岸上響起一陣歡呼,衆人連忙将他們七手八腳拉上岸,沖到岸邊的周嫔喜極而泣,五皇子面色蒼白,看到秦秾華冒出水面後渾身一松,拖他們上岸的宮人裏,結綠和烏寶的力氣最大,公主一上岸,結綠就抱着她哭了起來。
秦曜淵無力的身體靠在石橋上,視線一動不動地鎖着柔聲安慰旁人的少女,手裏的舊香囊越握越緊。
一切都和那次一樣,可是記得的,只有他一個人。
……
繼六皇子受傷後,太醫院又一次忙得不可開交。
一番折騰後,人來人往的梧桐宮終于在夜幕降臨後靜了下來。
秦秾華落了水,回去就開始昏睡,等她醒來,一邊不由自主地咳,一邊下意識說:“結綠,水……”
一只手笨拙地把她扶了起來。
秦秾華擡起頭,望進一雙澄淨幽深的眸子裏,那雙異色的瞳孔像是黑暗中的晶石,折射着冰冷而純粹的流光。
少年将她扶來靠着床邊,然後轉身離開,走到一旁的桌前,水聲響了一會,停止後,他帶着一杯清水回到床前。
“水……”他啞聲說。
秦秾華接過他遞來的水,小口小口地抿去半杯,再将杯盞還給他。他接了杯盞,小心翼翼放至一旁。
“阿姊看見石山下的枇杷了,好不容易剝好的,就這麽倒掉太可惜了。”她輕聲說。
“……”
“你就沒有想要問我的話嗎?”她問。
有。
有很多,很多很多。
他想問她是不是在利用他,是不是她對他的一切好,都是為了更好地達成目的,他想問她,那句“一起走”,是不是也是無數個謊言中的其中一個?
他有很多問題,可是不知為何都問不出口,他不知道是自己不想問,還是不想聽。
最後出口的,只是一句:“為什麽……要……救我?”
少女對他的問題毫不吃驚,她微笑道:“即使落水的不是你,我也會去救,你信麽?”
他信。
他比誰都信。
“你沒有別的問題了嗎?”她說。
秦曜淵別過頭,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雙烏黑剔透的眼睛有攝人心魄的魔力,一個不慎,就會讓人失了自己。他怕自己再一次受騙,怕自己又一次相信她,怕又一次失去,離開的勇氣。
“……沒有。”
“可是,阿姊心裏有一個問題。”
她緩緩起身,穿上繡着花枝小鳥的緞鞋,走到桌前,揭開一個蓋着的瓷碗。
瓷碗自秦秾華回到梧桐宮後就一直在桌上,他之前不曾去看裏面有什麽東西,現在他知道了。
瓷碗中是幾十顆剝了皮的枇杷。
秦曜淵愣住了。
“為什麽……要撿起來?”
她在桌前坐下,拿起一顆圓潤的枇杷,笑着朝他看來,說:“這是你親手給阿姊剝的枇杷,我一想到這裏,就舍不得把它們留在那裏。”
他聲音越發幹澀:“你帶回來……又能怎麽樣?”
“剝了皮的枇杷,自然能拿來吃。”她回答得理所當然,絲毫停頓也沒有。
“不能吃……”他下意識說。
“為何?”
“你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
她神色平靜,不急不緩的聲音輕輕流淌在月光照耀的寝殿裏。
“公主就能暴殄天物嗎?天底下還有許多人吃不上飯,只能以野菜雜草充饑,若是遇上大旱大澇,連野菜都找不到,難民以土充饑,易子而食的慘劇就會層出不窮。如今不過是一顆沾染了塵土的枇杷,洗洗便幹淨了,為何公主就吃不得?”
他被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為何公主吃不得?
“那就給別人吃……”
“不給。”她斬釘截鐵道:“這是淵兒第一次給我剝的枇杷,誰要我都不給。”
眼見她真的将枇杷送向嘴中,秦曜淵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把她攔下。
不是公主吃不得,是她吃不得。
他看不得她吃掉在地上的東西,即使這是他一顆顆親手剝出來的枇杷,即使這是已經洗得幹幹淨淨的枇杷。
他受得了委屈,但是受不了她受委屈。
在這一刻,秦曜淵下定了決心,也許是出于自己的意願,也許只是又一次被她的目光和言語蠱惑,等他回過神時,他已經端起瓷碗,一顆接一顆地把枇杷塞進嘴裏。
是這沾染過塵的枇杷不配入她的口。
是那自私的五皇子不配做她的弟弟。
他為什麽要離開?
他絕不離開。
該消失的,分明是這枇杷和那五皇子。
一只溫柔的手輕輕落在他的發頂,一下一下地撫摸着。
秦秾華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輕聲說:“淵兒,判斷一個人的是非,不能光看這個人對你說了什麽,也要多看她為你做了什麽。話語會說謊,行動卻不會。”
“就好比——你從沒叫過我第二聲阿姊,可是這些枇杷,每一顆都在告訴我,你在乎阿姊,你歡喜阿姊,你離不開阿姊,就像阿姊離不開你一樣。”
她像一張無邊無際的網,網得他無處可逃,他不明白是自己太愚笨,還是太粗淺,以至于無法分辨真僞,在這天羅地網中迷失了自我,從此只能被她如臂使指。
如果換一個比他更聰明,比他更有閱歷的人,能從這張網中逃出嗎?
他胡思亂想,越想越沒有答案。
最後一顆枇杷變成枇杷核吐出,他端起瓷碗狼狽逃出。
跨出房門時,少女溫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不要再第三次掉進水裏了。”
秦曜淵腳下一個踉跄。
他震驚回頭,恰好迎上她唇邊綻放的笑。
月光黯淡,她膚色如雪,微笑卻灼灼生輝,如火光燃燒。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明白,他逃不了。
再也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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