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芒種

騰騰暑氣悶得人心裏躁,日頭灼烈,在操場上演武的士兵們脫了戰甲,□□上身,跟着演武官的口號整齊劃一地揮動刀盾。燕麟晗筆直地站在高臺上,目光銳利,若有一人慢了,他便能一眼看出。幾日前,穆知然并未因趙從龍之過重罰燕麟晗,燕麟晗心中卻不明白,穆知然為何要輕易放過自己,若是要徹底奪取蒼雲軍軍權,穆知然大可借此機會。燕麟晗望着演武場上揮汗如雨的士兵,陌刀一揮,點中一名士兵,喝道:“慢了!”

被燕麟晗點中的士兵驀地一驚,再也不敢分神,集中十二分精力繼續操練。

燕麟晗收回陌刀,刀尾拄地,他實在想不明白,穆知然既不□□,為何當初又在天子面前請旨領蒼雲軍出征。“呆子,我在救你!”燕麟晗耳畔又響起了穆知然氣急敗壞時說的話語。救他?為什麽救?

軍帳的情形也不比演武場好到哪裏去,穆知然只穿了一件單衣,額間仍是汗珠涔涔。有士兵看不過去,詢問穆知然是否從地窖中取些天子賜的冰來,穆知然擱筆想了一下問道:“可知趙将軍傷勢如何了?”

士兵回道:“不久前大夫剛去看過,雖說命是救回來了,可這些時日暑氣蒸騰,傷口難以愈合,趙将軍還要躺些時候。”

穆知然點點頭,他繞過書案,走至帳門邊,不遠處演武場上士兵們操練的應和聲不間斷地傳來,高臺上一玄色挺拔身影映入眼簾,穆知然看了一會兒,而後對士兵道:“去取些冰送去趙将軍的營帳內。”

士兵感激地看了一眼穆知然,他從軍以來一直跟随燕侯,幾月前軍中突然換帥,他被分撥來照料穆知然,他對這位新任主帥頗無好顏色。穆知然看在眼中卻不計較,直至前幾日穆知然處置燕麟晗及趙從龍,士兵對穆知然的裁奪感激不已,如今又見穆知然要将天子賞賜給主帥的降暑冰塊送予趙從龍,他對穆知然的奪帥之恨瞬間煙消雲散。

待士兵走後,穆知然披了件外衣獨自一人走出了軍帳。

趙從龍身子骨硬朗,軍醫治了一日他便醒了過來。只是畢竟是傷筋動骨,又在鬼門關繞了一圈,人是醒了,卻也只能躺在榻上動彈不得。又過了幾日,趙從龍才能勉強坐起,這着實讓久經沙場的老将軍犯了愁,守在趙從龍身邊的士兵們都是熟知趙從龍脾氣的人,誰也不敢去碰老虎的毛,每日送藥喂藥更是提心吊膽。試想一位在手下們面前赫赫威風的老将軍,怎能老實地張嘴讓士兵們給他喂藥?

軍醫也曾試着勸,趙從龍只拿眼瞅他,軍醫就吓得閉口不言。藥歸他開,喝藥的事情,不在軍醫之責。燕麟晗聽了此事後,每日親自送藥喂藥,趙從龍倒也只得張口喝藥。

當趙從龍躺在榻上吹胡瞪眼之時,有人挑開了門簾,逆光而來。趙從龍估算着時辰,差不多該是燕麟晗送藥來的時辰,他忙收斂了神色,肅神躺在榻上望着帳頂發愣。

等了許久,趙從龍未見燕麟晗端藥走來,正納悶間,又聽得一陣腳步聲及重物落地聲傳來,趙從龍更是不解。過了須臾,趙從龍只覺帳內涼爽不少,人也舒坦了許多,心中滞悶稍解,趙從龍稍稍側過頭,忽見一張不茍言笑又清俊出塵的臉居高臨下望着自己,趙從龍驀然瞪大雙眼,最終結結巴巴地從喉嚨裏溢出了兩個字:“穆、帥?”

穆知然手裏捧着一碗藥,他向着趙從龍點了下頭,将趙從龍從榻上扶起,又給他的腰後塞了個枕頭,好讓趙從龍躺的舒服點。被燕麟晗喂藥已是趙從龍受的莫大恩德,今日又是主帥端藥而來,再鎮定的老将也只能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他望着穆知然,想從這張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尋到些什麽來。

湯匙裏舀了藥,穆知然遞到了趙從龍面前,趙從龍愕然地看着穆知然,慌忙要往後退些,這一動卻扯到了傷口,趙從龍疼得龇牙咧嘴,卻還是要繼續遠離穆知然:“穆帥,您這是作甚?”

“喂你喝藥。”穆知然答得自然,湯匙仍擺在原處,澄若秋水的眼裏未起一絲波瀾,似是喂藥這事并無不妥。

趙從龍可并不覺得如此,他擡起手想去接那碗藥,奈何手裏毫無力氣,此時趙從龍才是真正地懊悔幾日前自己的魯莽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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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從龍擠出笑:“穆帥折煞我了,讓別人來就好。”說着,趙從龍對身後站着的士兵使了個眼色。

那士兵剛要走近穆知然,卻聽得穆知然道:“我有話要單獨與趙将軍說,你們先出去。”

士兵們與趙從龍皆是一愣,而後守在營帳內的士兵們全都退了出去。趙從龍斂眉,心道穆知然是要秋後算賬不成?

穆知然見趙從龍不願喝藥,也不再強求,将藥碗擱在一旁。穆知然忽然站起身來,向着趙從龍長揖:“趙将軍,本帥要拜托您一事。”

趙從龍難以動彈,無法回禮,只得颔首以回:“穆帥有啥事講一聲就好。”

穆知然并不直起身,然聲音朗朗,令人肅然,穆知然道:“本帥望老将軍莫再意氣用事,不然燕侯性命危矣。”

這話聽起來分外刺耳,若是趙從龍能動,早将靠在榻邊的陌刀擲向穆知然。不過,他如今手腳無力,思緒卻能轉上幾個彎,趙從龍揣測穆知然說此話定有意圖,他問道:“穆知然,我早覺你來我軍中并非如此簡單,你若為你大哥打抱不平,前幾日大可懲處燕侯與我,可你不僅未大力懲處,今日還送給我送來了這些冰塊,又勸我不要害了燕侯,你到底是何目的?”趙從龍的話聽起來也不順耳,但穆知然早已聽出了趙從龍話中之意。他今日來就是有心與趙從龍詳談,他擔心若自己再遮掩下去,不加勸阻,只怕真會釀成大禍,那時他想救,也束手無策。

穆知然直起身來,反剪雙手道:“趙将軍直爽之人,我就與趙将軍直說,天子欲動定國侯,此仗若有一絲差錯,定國侯及二十萬蒼雲軍危矣。”穆知然知曉,若只告知趙從龍天子會動定國侯府還不足以令這位見慣生死殺戮的老将軍心驚,蒼雲軍從不是一人可領的軍隊,他們有自己的信念與誓言,但他們也有自己要奉上性命維護之人。他們不會背叛,可這是一支背負複仇烈焰的軍隊,他們不能再一次被背叛。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深知此理,拔除定國侯後,這一支二十萬的軍隊自然也在劫難逃。

趙從龍驟然收緊瞳孔,他感覺到穆知然話語裏的驚濤駭浪:“我蒼雲軍自跟随太宗皇帝以來一直守護李唐,雁門關一役後唐皇對蒼雲軍那般冷酷,蒼雲軍依然是大唐的刀與盾,如今戰亂将息,天子是要斬殺功臣良将不成!”

穆知然嘴邊浮起一絲苦笑:“郭帥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郭帥他不仍在朝堂之上?”趙從龍畢竟未深處朝堂漩渦之中,郭子儀幾年前功勳卓著,如今賦閑在家,可每日朝堂之上,他仍列在武臣首位,地位極其尊貴,趙從龍不解穆知然為何會提及郭帥來。

“郭帥這些年可曾再領兵?天子可曾再聽他之言?他雖在朝堂之上,可也是被解了兵權的汾陽王!”穆知然深深吸氣,郭子儀軍功赫赫,一樣被天子所忌,前車之鑒,不可不防。

經穆知然這般說,趙從龍這才想起年初時,天子一道聖旨幾乎驚徹了整個長安。郭子儀出兵平叛,得勝而歸,卻被天子解了兵權,成了賦閑在家的汾陽王。那時,得知消息的燕麟晗在朝堂之上曾欲替郭帥辯解,似乎一句也未說出。據燕麟晗說,那時天子問群臣是否對郭帥處置有臧否,燕麟晗剛要上奏,卻被一人搶了先,那人執笏而拜,朗聲言天子聖明,他這一拜,滿朝文臣武将也皆應和天子處置得體,那人便是穆知然。

“燕侯曾言,你在朝堂之上,對天子解了郭帥兵權一事大贊天子聖明。”趙從龍心中滿腹疑問,他不懂朝政,可如今見穆知然神色坦然,不帶矯情,對穆知然防備解了一層。

穆知然喟嘆:“天子那一問是想借機給燕侯按下罪名,郭帥與老燕侯關系匪淺,在朝堂上會為郭帥出言的定會有燕侯,若燕麟晗當時替郭帥求情,只怕……”穆知然未說下去,天子忌憚郭子儀,若是燕麟晗真替郭子儀求情,定會跳進天子圈套,從而郭子儀兩臂盡斷,自此後全由天子拿捏。

趙從龍重傷未愈,腦袋裏愈來愈亂,經穆知然這番點撥也算了解穆知然所言一二目的:“天子是巴不得這次我們出兵打敗仗了?”

“也不盡然,安祿山挑起的叛亂已經燃燒了七年之久,天子定是想一舉殲滅叛軍。此仗若敗,天子憤意難平,只會處置更重。若此仗勝,天子仍可像解了郭帥兵權一般解了燕麟晗的兵權,此是最好的處置。不過,若不論勝敗,行軍中出了一丁點兒差錯,天子皆會有借口懲處燕侯。”言及此處,穆知然忽然一頓,眼眸中射出駭然寒光,“幾日前你貿然出兵,傳至天子耳中,犯了大忌,如今唯有大勝才可減消天子心中憤恨,也為保住燕侯留下籌碼。”

聽得穆知然所言,趙從龍猛然一驚,他隐隐約約猜測到穆知然為何要下那道不可追擊敵人的軍令,窮寇莫追乃是人人皆懂的道理,可穆知然仍下了一道在軍人看來外行的軍令,實則是為了提醒軍中意氣之人,然久經沙場的趙從龍卻還是因為一時不忿,盲目追擊敵軍,終落下了天子治罪的口實。想到此,趙從龍既憤然又懊悔,天子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他竟險些将燕麟晗置于險地。

“是我糊塗,害了燕侯!”趙從龍悲從中來,恨不得親手了結自己以此謝罪。

穆知然看在眼中,知曉趙從龍乃是一名忠心耿耿的悍将,當年穆蕭然就曾對趙從龍青睐有加,只可惜大哥自視甚高,害了自己也險些害了趙從龍。穆知然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握住,穆蕭然臨死前讓他莫學自己,而是要收斂心性,沉潛練心,所以将他托付給了冉澤清,拜入長歌門中,望他以文墨而佐天下,護住老燕侯的唯一血脈。可只有身在漩渦之中,才知這有多難。再難,也是穆家欠了定國侯的,穆知然不甘願認命。

“如果趙将軍信我,就莫再沖動而為,我定會保住定國侯及蒼雲軍。”穆知然昂揚擡頭,堅定地說道。

趙從龍雙手緩緩壓在榻上,咬緊壓根,忍住徹骨疼痛,彎腰向穆知然躬身下拜,縱然這傷難以治愈,這一拜也是他必須行的。

穆知然動容,連忙上前扶住趙從龍,卻聽得趙從龍大笑聲傳入耳中:“穆帥,你下次說話別像雲霧缭繞的,我是看着燕侯長大的,你的話要說得直白點,他才能聽進去。就像我一樣!”

穆知然倏然一愣,一向心思機敏的人讷讷道:“我……怕他不聽我的,只能以權相壓。”

趙從龍又緩緩擡起身子,傷口實在疼得厲害,只得龇牙咧嘴地對穆知然說:“年輕人,難免氣盛。”

穆知然走出營帳時,又與燕麟晗撞了個滿懷。這次燕麟晗反應倒快,連忙用手擋在額前,這才避免了穆知然像上次一般直接額頭撞上他的頭盔。

“你怎又不看路?”燕麟晗這句非是責備,而是順口一說。

誰知穆知然臉色忽變,只看了一眼燕麟晗,而後什麽也未說便走了。燕麟晗轉頭看向穆知然,茫然地拍了拍頭盔,只道這人作風太難捉摸。燕麟晗搖搖頭,走進了趙從龍的軍帳裏。

一股涼意襲來,剛在烈日下訓練了兩個時辰的人瞬間舒坦不少,燕麟晗見軍帳中兩個大木桶裏各放了一塊冰,又見趙從龍床榻旁放了一個空藥碗,燕麟晗撇嘴,摸着鼻梁骨笑了笑,嘴上卻道:“無事獻殷勤,非……”後面的話燕麟晗未說,乃因他并不覺得穆知然要打什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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