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夏至

如此又過了幾日,一連幾天,穆知然日日前往趙從龍營帳中喂藥,有時還與燕麟晗互搶藥碗。躺在榻上的趙從龍見一人手捧藥碗面無表情一步不讓,另一人赤手空空劍眉倒豎誓不罷休的模樣,只得仰頭望天,當什麽也不知。

這一日燕麟晗又敗下陣來,他雙手抱在胸前,氣沖沖地在氈席上坐下,瞪着穆知然,心道一軍主帥正事不做,卻在這裏當郎中,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殊不知他燕麟晗自己一軍副帥,不與主帥共同進退,窩在營帳之中與主帥搶奪藥碗,亦是一般。

好在趙從龍這幾日手腳能動,他忙接過穆知然的藥碗,一仰頭将藥喝盡,而後咧嘴大笑:“好了好了,這藥我自個兒能喝,以後穆帥和燕侯就無須再盯着我喝藥了罷。”自穆知然與趙從龍坦誠相談過後,趙從龍對穆知然的怨憤之情早已消散,卻是見自家小侯爺每日都要與穆知然争上一争,再想起穆知然實是為救燕麟晗出困局才跋山涉水來到此處,心中升起一股愧疚之意,自此後便也很少再幫燕麟晗說話。燕麟晗瞧出趙從龍态度轉變,悻悻不語,只道穆知然好生厲害,竟讓趙從龍也對他言聽計從了。

燕麟晗沉着臉道:“趙将軍說得是,近日暴雨連天,穆帥衣衫幹淨,還是待在軍帳之中籌劃為好。”

燕麟晗的伎倆穆知然早拿捏得一清二楚,此刻見燕麟晗話中帶醋,穆知然淡淡起身,瞥了一眼燕麟晗道:“燕侯說的是,我正想與燕侯商議接下來的作戰之法,燕侯若無事,下午陪我出營一趟如何?”

燕麟晗從穆知然話語中聽出他似要與敵軍正面作戰,被耗了許久的戰魂重燃,燕麟晗大喇喇站起身來,臉上難掩興奮:“你想到怎麽攻城了?”

穆知然忽然挑眉,燕麟晗這話是以為他這幾月來是在揣摩作戰之法才一直按兵不動嗎?罷了罷了,此時與燕麟晗辯上此事毫無意義。穆知然道:“非是攻城。”說罷,拂袖就走。

燕麟晗咬牙,恨恨不平道:“又是這樣,話裏有話。”

趙從龍原想勸上一勸,又覺得燕麟晗與穆知然之間的結還需他們自己解,他索性悶頭睡覺,趕緊養好傷,等穆知然下令,與二十萬蒼雲軍一起拿下範陽城!

夏日多雨,這雨已一連下了好幾日。鉛雲沉沉,走蛇閃耀,暴雨滂沱,自天而降的雨珠砸在铠甲上發出铿然聲響。穆知然依然一身青衫白衣,駕一匹白馬,頭頂一個鬥笠遮擋了如瀑雨水。燕麟晗玄甲罩身,背負刀盾,頭盔上白纓沾雨簇為恹恹一團,而盔甲下那一雙眼眸分外銳利。

一黑一白兩騎快馬自軍中躍出,馬蹄踏水,濺起一陣泥水。燕麟晗早領教過穆知然騎術,一刻不敢掉以輕心,手握馬缰緊跟在其身側。黑白兩騎白馬如兩柄立刃劃開雨幕,任天空走蛇翻滾,地上駿馬奔騰,速度不減。

約莫駕馬疾馳了半個時辰,燕麟晗随穆知然來至範陽城外山巅之上。一個月前春景盎然,一個月後此處換了一番模樣,雨中夏花離萼,落紅入泥,葉随風落,竟是一片陰霾之像。然而除此之外,山頂竟是別有洞天,若從山腳下望去,一泓銀瀑懸于崖間,可蒼翠掩映,除了深入山間鮮少人能發現此處還有這般鬼斧神工之景。如今連日暴雨,原潺潺瀑景,洶湧澎湃,望之令人生畏。穆知然躍下馬來,牽馬往山崖邊走去,道路泥濘,一不小心就有跌入深淵之險,穆知然閑庭信步,絲毫不懼。燕麟晗也翻身下馬,他心中疑問許久,原以為穆知然是會在範陽稱周邊一探,怎又來到此處山巒?

及至崖邊,穆知然勾頭往下而望,伸手指着範陽城道:“昔年曹操水淹邺城,終敗袁尚,袁紹一族就此隕落。如今,範陽城外護城河水位驟漲,若引水灌之,阡陌不通,困守城中,不出一月,城中糧絕,範陽城不攻而破。”

燕麟晗詫然望向雨幕中隐隐約約的範陽城,天地陰暗,視線難将範陽城模樣細細看清,然風雨之中,範陽城輪廓如漂浮在海上載浮載沉的孤舟,随時都有傾覆危險。若風浪再大一些,這名為範陽的孤舟,終将被海浪吞噬。

原來,這便是穆知然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奪下範陽城的計謀嗎?蒼雲軍圍困範陽城已有四月,範陽城內彈盡糧絕,若再經水淹,城內軍心渙散,更無作戰之力,再困範陽城一月,只怕城中會生嘩變。穆知然這一計,既保全了全數蒼雲軍将士,又徹底斷了叛軍生路,這人于己方來說,是良才,若為叛軍所用……正在燕麟晗胡思亂想之時,穆知然清澈眼眸對向燕麟晗,燕麟晗一驚,肅了肅神,心道穆知然絕不會背叛。

“燕侯覺得此計如何?”雨水砸落在鬥笠上,在穆知然眼前彙成一瀑水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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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麟晗雖對穆知然有些忌憚,但此計絕對稱得上是妙計,燕麟晗險些對着穆知然拊掌大贊,然他終是不願直接誇贊穆知然,壓住心中雀躍,沉聲道:“的确好計。”

“那明日請燕侯派五百将士引水灌城如何?”

“穆帥吩咐,本侯一定辦到。”燕麟晗拱手抱拳,他對穆知然倒有了幾分好顏色。

回到軍中,穆知然換下一身濕透衣衫,剛要沐浴,就見燕麟晗也不通報,徑直闖進了自己的軍帳之中。

“穆帥,明日你可……”燕麟晗話說一半,卻見平日裏神色淡漠的人拉下臉來瞪着自己,他視線略微往下移動些許,見穆知然一身未着寸縷,燕麟晗怔愣半晌,卻是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還不轉過去!”

穆知然赫然一聲,燕麟晗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轉身,已是眼福飽覽,心底躁動。

“失、失禮了……我是來詢問明日引水灌城,穆帥是否要坐鎮督軍。”燕麟晗尴尬異常,後悔剛才為何不通報一聲。這也不怪他,自穆知然入主軍中,燕麟晗本不服氣,時常不經通報就闖入穆知然軍帳之中,穆知然也不追求,如此一來,燕麟晗就忘了規矩,每每入穆知然軍帳皆不通傳,而守衛在穆知然營帳外的士兵們也習慣燕麟晗大喇喇地來去,偏巧今日,燕麟晗撞見了穆知然脫衣沐浴。

穆知然伸手取下一件外衫披在身上,臉色極其陰沉:“本帥會去,燕侯可以離開了,不送!”最後二字是穆知然咬牙說出,他覺自己與燕麟晗真是冤家。

燕麟晗背對穆知然,抱拳雙手自腰側伸出,向着穆知然打了一揖,擡腳便走,未幾便徹底消失不見蹤影。

待燕麟晗走後,穆知然才驚覺自己似忘了讓燕麟晗下次入帳記得通報。可人已走遠,再追也來不及了,穆知然只得黯然搖頭,決定明日遇見燕麟晗定要與他說清。

引水灌城之法進展順利,加之近日雨勢加大,範陽城外不久就一片汪洋。趙從龍身子亦好了些許,剛能下地便嚷嚷着要去幫着引水灌城,若非穆知然與燕麟晗阻攔,此時怕已是半個身子淹在了水中。

如此又過些許時日,穆知然心中卻是惶惶不安。自冉澤清上一次來信,已過了二十日左右,原本兩人約定每旬便會寄送書信,二十日前冉澤清信中言其被貶為從六品侍禦史,一股不祥籠罩穆知然心頭。兩旬已過,冉澤清書信未至,穆知然不免擔憂。

燕麟晗這幾日與穆知然商議之時,見穆知然神色恍然,心道奇怪,有一日又見穆知然神色不似尋常,上前問了幾句,穆知然只淡淡道自己無事,便再無他言。燕麟晗氣惱,他好心好意關心穆知然,穆知然卻是藏着掖着,一片好意付流水,氣得燕麟晗坐在趙從龍軍帳內拉下臉悶悶靜坐。

趙從龍見燕侯抱臂獨坐,剛勸兩句,見燕麟晗怒而起身,言道穆知然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趙從龍連忙給燕麟晗倒茶壓火,心裏卻道這話千萬別讓純陽宮的道士給聽見。

又等了幾日,一只羽毛沾滿雨水的信鴿落在了穆知然的營帳外。乍見這只信鴿,穆知然心中一驚,平日裏他與冉澤清皆是邸報來往,非到萬不得已,才會動用長歌門信鴿送信。這只信鴿渾身雪白,脖間翎羽上卻有一抹碧色,赫然就是冉澤清的信鴿。

穆知然取下信箋,只見信箋上匆匆寫就了一行小字——範陽若未攻下聖人急召回京,萬萬小心。回京後,切不可探望于我,珍重。兄,澤清。

穆知然陡然心驚,冉澤清書法造詣頗高,提筆字裏行間穩重端嚴,而這一行小字卻是潦草慌亂,可見冉澤清寫下這些字時,定是發生了莫大變故。穆知然攥緊信箋,他行軍在外已四月,朝中之事只能由冉澤清告知,如今冉澤清出事,卻不提及半字,穆知然心思透徹,立時明白冉澤清之變故定是嚴重,不然他也不會在信箋上讓穆知然不要前去探望。

正在此時,燕麟晗又不通報一聲就沖了進來,他原是打算詢問穆知然是否要繼續引水灌城,見案幾上立着一雪白信鴿,燕麟晗好奇心起,想去逗一逗那信鴿,手剛伸至信鴿面前,穆知然搶先将信鴿捉住。

“穆帥如此小氣,不過是只鴿子罷了。”燕麟晗心中不服氣,話剛說完,擡頭見穆知然神色不對,問道,“你這恹恹模樣是怎的了,發生了何事?”

穆知然為冉澤清擔憂,心中堵着一口氣,見燕麟晗笑臉以對,他再難抑脾性,吼道:“與燕侯無關,燕侯無須再問!”

忽然見穆知然翻臉,燕麟晗先是一愣,而後心火翻湧,亦是吼道:“與我無關?我就是最讨厭你這人這一點,說話雲山霧繞,丁點不幹淨利落,什麽事都自己扛着。之前說要救我,我這個要被你救之人卻什麽也不知曉,如今我折腰問你,你卻是這般臉色,好好好,是我燕麟晗自讨沒趣!”說罷,燕麟晗一掌拍在案幾上,欲轉身就走。

眼前身影忽然倒下,燕麟晗大驚,翻身跨過書案将人接在懷裏。此時燕麟晗才注意到,這幾日穆知然消瘦許多,眼底泛青,燕麟晗再一探頭,溫度灼手,穆知然已是失去意識,只是右手仍緊緊攥着不願松開,燕麟晗怎麽也掰不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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