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暑

近來雨勢減少,三伏已至,驕陽炙烤,熱浪滾滾。範陽城水淹一月有餘,城牆浸泡水中,大半已然坍塌,八座城垛今只餘三座,叛軍旗幟耷拉,蒼雲軍拿下範陽城指日可待。

燕麟晗負手立于高處,俯視殘破衰敗的範陽城,烈日下,範陽城內死氣沉沉,據聞水淹之後,範陽城內瘟疫霍亂肆虐,已有不少叛軍丢掉性命。燕麟晗唏噓不已,若與蒼雲軍一戰,或許這些叛軍能死得幹淨利落一些,不至于受疫病折磨,也不會死得這般窩囊。自燕麟晗從軍以來,他在戰場上目睹過數次己軍和敵軍的死亡,馬革裹屍還雖也是死,在燕麟晗看來卻是莫大榮耀。

可惜,範陽城的叛軍們卻是敗于穆知然的計策之下。

蒼雲軍帥旗迎風招展,燕麟晗挺直腰背,身後陌刀寒光閃耀,卻是再無染血機會。燕麟晗絕非好戰之人,然蒼雲軍與狼牙軍血仇難消,自安祿山叛亂以來,不論是燕侯的蒼雲軍亦或是雁門關那一支從血中走出的蒼雲軍,手中的刀盾絕對不會饒過一個狼牙軍。燕麟晗欣賞穆知然水淹範陽不動一兵一卒的計策,然真正的軍人還是渴望與對手痛快一戰,殺得對方心膽俱顫才好!

心裏如此想,燕麟晗不由自主握緊了身後的陌刀,長刀劃過一道耀眼弧線,轉瞬即逝。這一招卻能驚得範陽城內人心惶惶。趙從龍身子已好了大半,一能下地就不顧勸阻回到燕麟晗軍中,然燕麟晗卻發現這位老将軍較之以往人沉穩了不少,燕麟晗雖是高興,心中難免澀然。

不久後,範陽城下,躍出數千叛軍,陣前一主将穩步駕馬而來,手中長刀點向燕麟晗,而後自上而下劈砍,頓時叛軍之中呼和聲陣陣,仔細聽來是叫陣之語。

燕麟晗臉色漸沉,叛軍主帥那挑釁之意不言而喻,若是平常,他早領一軍沖殺而去,此時他深記穆知然交付帥印之言,卻是一步未動。

然燕麟晗身後蒼雲軍按捺不住,有人躍躍欲試,想與那叛軍一較高下,好知道蒼雲軍的威風!可主帥不下令,他們怎敢沖鋒?當即有人上前勸說燕麟晗,卻被趙從龍一把攔下。

“退下!”趙從龍厲聲喝道。

趙從龍在軍中聲望僅次于燕麟晗,其人氣勢洶洶,那士兵被趙從龍這一斥,不敢再往前走上一步,只得悻悻退下。趙從龍這一聲不僅喝退了士兵,也将燕麟晗喝醒。燕麟晗稍稍松開握緊陌刀的手,将陌刀重新負在身後。趙從龍見燕麟晗戰意消退,懸着的心也落定。

“殘兵敗寇,不足為慮,侯爺莫上當了。”叛軍叫罵之聲不絕于耳,那方甚至擂起戰鼓,似要做沖鋒之狀。見燕麟晗雖不打算進攻,可趙從龍跟随燕麟晗多年,自是了解燕麟晗脾性。穆知然叮囑自己看住燕麟晗,他一刻也不敢松神。

燕麟晗卻是朗聲大笑,伸手怕了拍趙從龍肩頭說道:“趙将軍,若是以前,第一個沖鋒的可是你,如今你卻比穆帥還要鎮定,是否穆帥囑托你看住我?”

趙從龍臉色發窘,以笑掩飾:“哈哈,什麽都瞞不過燕侯,穆帥的确囑托過,這些叛軍不過是垂死掙紮,我們再困他們半個月,他們就沒力氣這麽吼了。”

燕麟晗點頭,穆知然似乎從不會算錯,既然這一次穆知然是主帥,那他便聽穆知然的,只圍城而不攻城。

休息了幾日,穆知然精神恢複不少。今日軍醫入帳診脈,探得穆知然已恢複如常,心下稍寬。

“穆帥身體已無大礙。”老軍醫恭敬地穆知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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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知然點頭,他亦清楚那日病倒若不是擔憂冉澤清,他還能撐下幾日,怎知冉澤清情勢不似大好,他一着急,急火攻心,這才在燕麟晗眼前失态。穆知然喝下藥,向老軍醫道謝:“多謝先生這幾日照拂,若無你與燕侯,只怕我還要多躺些時日。”

“穆帥折煞下官了,治病救人乃是大夫職責,燕侯一軍副帥,為主帥分擔也是他的職責。”

穆知然嘴角溢出一絲淡笑:“先生跟随燕侯多年,不恨我奪燕侯兵權?”

穆知然這忽然一問,老軍醫揣摩不出他之真實意思,老軍醫畢竟見識頗多,不卑不亢回道:“蒼雲軍從來不是燕侯一人軍隊,天子讓誰任主帥,誰就是主帥。”言罷,老軍醫向穆知然打了一拱,而後退出了軍帳。

穆知然望着門簾外的景色,微微垂眼,心道自己對燕麟晗太過擔憂了,連一位軍醫都能明白的道理,燕麟晗又怎會不明白呢?

“這病也是我胡思亂想才落下的,活該我自己擔着。”穆知然自嘲一笑,拾掇精神,走出了營帳外。

正值大暑,日頭刺人,穆知然多日未出營帳,甫一在太陽下,陽光灼得人險些睜不開眼。忽有一熟悉身影飛奔而至,往穆知然手中塞了一塊濕漉涼爽的布巾。穆知然晃過神,見燕麟晗站在面前,一雙眼眸裏顯出一絲惶急,穆知然驀地一愣,許是手巾上涼意傳來,這才讓穆知然醒過神來。

“燕侯回來了?”今日是燕麟晗前去督軍之日,穆知然想着範陽城水淹已過一月,史朝義怕是按捺不住要出兵,他想去軍中看上一眼,未想到燕麟晗已經回來了。

燕麟晗點點頭,指着穆知然的手巾說:“如今暑熱,穆帥病剛好,還是躲着些好。”

手巾裏包着巴掌大的冰塊,穆知然的冰例早些時日已全送去給了趙從龍,軍中還有人能得天子賜冰的,也只有燕麟晗了。念及此,穆知然微微笑了起來,燕麟晗其實心思也細,只是不知用在何處罷了。

“多謝燕侯,”穆知然用手巾擦了擦額上滲出的汗珠,而後又道,“範陽城如何?”

“快成鬼城了,史朝義早就黔驢技窮。”如今形勢早已明朗,範陽城已是蒼雲軍囊中之物,燕麟晗頓了一下,又道,“帥印我該還給你了。”

穆知然瞥了一眼燕麟晗,見對方說得真誠,他擺了擺手:“不急,再過一月還也可。等史朝義投降,這一功你七我三,如何?”

“啊?”燕麟晗聳眉,心道穆知然這是在做買賣不成,又見穆知然嘴角微翹,眼中帶着戲谑之色,燕麟晗這才清楚穆知然是在與他逗趣。從不知穆知然也有這般任性時候,燕麟晗覺得自穆知然病後,這人倒顯得真實了許多。

穆知然将手巾還給燕麟晗,忽收起了調笑神色:“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燕侯照我說得辦為好。”

燕麟晗不解穆知然之意,穆知然語氣不容辯駁,燕麟晗還是應了下來。

一轉眼又過了半月,範陽城更顯蕭索,原還有叛軍出城挑釁,見蒼雲軍不理,數次後,叛軍已無力氣折騰,索性又守城不出。可叛軍也知,範陽城被攻破,也不過是時日問題。

然恰在此時,一道自長安城發來的聖旨,讓範陽城又有了喘息之機。

穆知然跪在地上,雙手接過頤指氣使的宦官遞來的聖旨,那名宦官神氣十足,自進入軍營中的一刻起,就未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穆知然心性沉斂,倒也忍得下來,而燕麟晗等人卻不是與穆知然那樣好顏色,見傳至宦官吹鼻瞪眼,燕麟晗也厲色相對。

“燕侯,恕老奴多嘴,老奴是替聖人傳旨,您瞪我就是瞪聖人,這可是大不敬之罪。”那宦官肥頭大耳,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着實一副滑稽模樣,偏偏他說話尖聲細嗓,扭捏作态,瞧着讓人作嘔。

這宦官瞧着不順眼,說話也不順耳,燕麟晗咬牙,剛要站起身來,卻聽得穆知然一聲喝道:“燕麟晗,你想抗旨不成?”

燕麟晗斂眉,心道自己若在此時與這宦官翻臉,倒黴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穆知然及一幹蒼雲軍。

燕麟晗心中不忿,卻忍住怒意,向那宦官抱拳:“本侯魯莽,公公莫怪。”

見堂堂定國侯向自己行禮道歉,那宦官愈發自得。他今日一是來傳旨,二是來接替穆知然坐鎮軍中,燕麟晗區區副帥,他自然不放在眼中。

“還是穆帥會承人情,懂得進退,”宦官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又道,“可惜啊,人太圓滑也不好,猜度人心之人,是大忌諱,穆帥莫學那冉澤清,妄圖揣測聖意,落得官途盡毀,性命堪憂。”

忽聽得這一句,穆知然未沉住心緒,他猛然擡起頭來,眼中寒芒頓顯,懾得那宦官不由得後退一步。那眼神在穆知然眼中轉瞬即逝,穆知然重新垂下頭來,拱手将帥印奉給宦官:“多謝公公提點。”穆知然話中再無半點溫度,原來冉澤清真的出事了!

宦官仍有些忌憚穆知然,他對身邊的神策軍使了眼色,那神策軍上前将帥印拿過遞給宦官,直到捧着帥印,宦官才松了一口氣來。

似也覺得再與這群人做口舌之争無趣,宦官悻悻拂袖:“明日就請穆帥與燕侯回京!”言罷氣騰騰轉身就走。

待那宦官走遠,穆知然将聖旨丢在地上,頹然苦笑,他還未救下燕麟晗,卻連冉澤清也要丢了性命嗎?

天子心思,他何曾揣測得來?若真能什麽都算計得到,冉澤清又怎會锒铛入獄,燕麟晗又怎會為天子所忌?自己也何必……落得裏外不是人?

暑氣将息,秋風漸來,範陽城外官道上,幾騎快馬絕塵而去。他們身後,軍營裏玄色大纛落下,換成了暗紫神策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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