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立秋

初春離都,荠麥青青,初秋歸來,禾熟離離。

時值立秋,烈空炙陽仍不肯收了氣勢,一路行來,汗流浃背。穆知然與燕麟晗甫一入城,便有一隊神策軍前來相迎。蒼雲軍素與神策軍不睦,燕麟晗登時拉長臉來,穆知然見燕麟晗神色,也不做勸。自那一日天子忽然傳來聖旨,諸人心裏皆憋着一口悶氣,燕麟晗一路悶頭不言,穆知然皆看在眼中。他亦知曉,如今的燕麟晗已學會隐忍,定不會在長安城門口與神策軍言語沖突。

果如穆知然所料,直至神策軍至跟前,燕麟晗只是拿眼瞪着那一隊神策軍便罷了。那神策軍統領似是懼憚燕麟晗目光,畏葸不前,若非穆知然下馬拱手,神策軍統領仍愣在原地。

“有勞将軍前來相迎,穆知然叩謝天恩。”穆知然先向那神策軍統領做了長揖,而後朝着大明宮方向雙膝跪地,遙向皇都內天子謝恩。

燕麟晗等人亦雖穆知然将一套禮數做得滴水不漏。穆知然曾在路上與燕麟晗說道,一入長安城內,切不可意氣用事,處處需小心謹慎,莫教人捏住把柄。燕麟晗亦收了氣勢,聽進穆知然之言。

神策軍統領按朝臣禮節回了禮,而後其身後神策軍分為兩股十人小隊,分別送燕麟晗與穆知然回府。歷來天子迎接功臣從不會只派二十人禦前神策軍來迎,更遑論親送大臣回府。穆知然與燕麟晗分別時,特意望向燕麟晗,見燕麟晗向其點頭,穆知然倏然收回目光,随那一小隊神策軍往自己府邸走去。

燕珏站在定國侯府門口,焦急地望朱雀大街,待及街頭剛露出些人影,燕珏顧不得大院周遭還有一隊神策軍護衛,邁開腿就要去迎自家侯爺。

“侯爺!”燕珏還未走出神策軍範圍,就被一柄□□給攔下,手握□□的神策軍剜了一眼燕珏,威懾燕珏莫再往前一步。

燕珏憤恨以目回瞪,若非顧忌着定國侯府,出身蒼雲軍的燕珏哪會忌憚這些耀武揚威的腌臜。

燕麟晗駕馬領頭,老遠就見自家府邸周圍被一隊神策軍團團圍住,劍眉緊蹙,臉色陰沉。自那日接到聖旨後,穆知然就與他簡要分析過朝中局勢,穆知然道目下情勢不論如何皆對燕麟晗不利,只怕回到長安自家府邸,亦是被人監視鎖足。燕麟晗不得不佩服穆知然心思敏捷,一切所料無疑。然燕麟晗向穆知然請教該如何應對時,算無遺策的穆知然卻是愁眉緊鎖,最終嘆道:“靜觀其變。”

快及宅邸門口,燕麟晗翻身下馬,圍聚在定國侯宅邸旁的神策軍分出一條供一人通行的小路來,燕麟晗瞥了一眼持槍而立的神策軍,冷哼一聲,拂袖帶着燕珏大步入府。二人剛進大門,守在門邊的家仆得了燕珏的眼色,随即重重合上大門,将一幹神策軍關在門外。

待燕麟晗走入大廳,燕珏懸着的心終是落了地,“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向燕麟晗行了個大禮。

“侯爺您可算平安回來了。”燕珏悲喜交加地道。

燕麟晗一入長安城就覺城內換了模樣,路上百姓神色惶然,不似從前那般從容。身處皇都的百姓大半皆與朝臣貴胄沾親帶故,朝中若局勢變換,這些百姓自然也會知曉一二。燕麟晗見燕珏模樣,哪能不知定國侯府也好不到哪去,他親手将燕珏扶了起來,毫不在意地說道:“外面的神策軍幾時來的?”

“已一個多月了。”燕珏回道。

燕麟晗了然一笑,又被穆知然算到,一個多月前正是趙從龍私自領兵迎擊叛軍被困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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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燕麟晗,穆知然也好不到哪裏去。穆知然的家仆皆是長安城中的普通百姓,無燕珏那般鎮定,一月前見神策軍将府邸團團圍住,誰也不敢随意邁出大門一步。直至今日穆知然回來,諸人慌張神色仍未收斂。

穆知然擔心冉澤清,剛一進屋便詢問冉澤清情形如何,家裏老仆是跟了穆知然最久的人,也與冉澤清熟絡,然老仆讷讷搖頭,只道自己已被禁足在此一個多月,外頭情形如何只知曉大概。

穆知然神色一緊,他已明白此番風波恐怕沒那麽簡單。為今之計,只能靜觀其變,但願燕麟晗能忍住脾性,等天子動作。

約莫過了幾日,天子似乎想起燕麟晗與穆知然已回都,這才派人來傳旨讓二人前去早朝。

穆知然整肅衣冠,執笏列于文臣之列,他雖統領蒼雲軍四月,卻是以文臣入朝,故而穆知然如今官職仍是四品左谏議大夫。文武兩列臣官隊伍立于平臺之下,斂手垂目,只等天子訓示。

天子端坐于龍座之上,目光自文武兩列臣子身上一一掃過,半晌後,天子目光定在文臣一人身上,天子眼底掠過一抹寒光,旋即又恢複往日神色。

“穆大夫回來了。”天子淡淡一問。

聽得天子點名,穆知然自文官列走出,執笏跪地,向天子拜了一拜:“微臣參見聖人。”

天子抿嘴而笑,并未急着讓穆知然起身,而是又将目光轉向立在武臣列中,眼光飄在穆知然身上的燕麟晗道:“燕侯也回來了。”

天子聲音懶淡,在他人聽來天子不過是尋常問詢,然在燕麟晗與穆知然聽來,天子這般随意問話,不過是故意将心思掩蓋住罷了。燕麟晗驅前一步,與穆知然一般跪在天子腳下:“臣參見陛下。”

天子見一文一武兩位大臣恭敬跪着,這才揮揮手道:“皆起來罷。”

燕麟晗與穆知然兩人一同再謝天子,而後站起身來。

“這次出征你二人辛苦,穆知然水淹範陽當是好計,朕本是打算待你等凱旋而歸大嘉封賞,可一個多月前,朕收到一份密報,朕不得不先放下這等心思了。”起先天子話語還帶溫和,往後卻是愈加冰冷,文武百官發現近來天子愈加冷酷,稍不稱意便會削職去官,就說那侍禦史冉澤清,只因為穆知然說了幾句好話,便被投入大理寺中,性命堪憂。如今百官聽得天子口氣,誰還敢替穆知然說上一句話來。

燕麟晗驟然睜大雙眼,一個月前的事就是趙從龍遭遇伏擊之事,區區一樁小事,天子竟要問罪,想起穆知然當初勸告,燕麟晗預感此番朝會,自己怕會大禍臨頭。

穆知然亦知曉天子所提何事,他再次跪向天子,朗聲道:“趙從龍将軍遭伏是臣所料不周。”

天子眯起雙眼,嘴角邊浮現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來:“趙從龍聽誰的話,朕還是知道的。”

這句話剛落下,穆知然心中一顫,他忙側頭看向燕麟晗,以目示意燕麟晗快些跪下請罪。雖是不情不願,在天子面前,燕麟晗還不敢造次,又見穆知然焦急望向自己,燕麟晗屈膝跪地向天子請罪:“臣未及時攔阻趙從龍将軍,是臣之過,與穆大夫無關。”

天子身子往後仰了仰,收起臉上冷笑,這才是他要的答案。然他并不覺得滿足,天子點了點穆知然:“從前穆大夫時常于朝堂之上指摘燕侯,如今怎變了人,要替燕侯頂罪了?”

穆知然知曉天子這是要離間他與燕麟晗,若是換做從前,穆知然倒還會順着天子意。如今,天子下定決心,一定要拿燕麟晗下手,縱然違逆天子,穆知然也得盡力護住燕麟晗。穆知然執笏再拜,侃侃言道:“臣非是為燕侯頂罪。臣手捧帥印,是一軍主帥,燕侯為副帥,不論是燕侯犯錯,亦或是趙從龍犯錯,皆因臣督軍不嚴,此乃臣之失職。”

天子眉梢微微蹙起,一時大殿內阒靜無聲,半晌後,天子挑起嘴角,意味深長地道:“穆大夫,你的心也太廣了些。”

在場朝臣不知天子為何會說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聽上去天子是在訓斥穆知然,可語調中并無半點不悅。諸臣面面相觑,如今天子心思愈發難捉摸,他們只得靜默立在龍座之下,看跪在高臺下的穆知然如何回應。

穆知然卻回道:“臣不解聖人何意?”

朝堂內響起一陣窸窣接耳聲,誰也不曾料到,穆知然竟會如此問。

天子顯然也未料到,愕然自眼底一閃而過,天子忽笑了起來:“穆知然,朕是愈發的欣賞你了。”天子頓了下,似在思量什麽,須臾後接着道,“你領蒼雲軍不過四月,軍中人聽誰的朕還是清楚,趙從龍擅自出兵遭伏與你無幹。這支蒼雲軍是燕麟晗你一手帶起來的,他們違令,就是你燕麟晗禦下不嚴之過,朕若不嚴懲,以後大唐的兵誰還會聽帥命?再者,去年冬日你雖領兵擊退叛軍,卻斬殺降将,險些激起降将軍中嘩變,穆知然曾彈劾你貪功冒進,朕念你得勝并未追究,原是想給你改過機會,可如今卻仍是冥頑不靈。聽朕旨意,燕麟晗貪功冒進,禦下不嚴,削去定國侯爵,不得再入朝議事。穆知然水淹範陽有功,本該賞,但軍中出事你主帥也要擔些責任,朕不罰你,也不賞你,仍是四品左谏議大夫。”

天子這一道命令無疑是秋日驚雷砸在了諸臣的心頭,自冉澤清被投入大理寺後,諸臣頓覺天子手腕愈加狠辣,不想天子竟是連先帝賜予定國侯的爵位也一并收回,同時免了燕麟晗入朝議事,這無異于将燕麟晗罷官。不過也有人心道天子并非狠厲之人,看天子對穆知然的态度,倒要好上許多。

穆知然跪在地上,忐忑不安,看似天子對自己無懲無罰,實則天子将所有罪名都按在了燕麟晗的名下。行軍作戰難免失策,趙從龍遇伏本不是重罪,偏偏天子手腕雷厲,其實在朝諸人皆明白,天子早就想動定國侯府,只是随意找個理由罷了。

雖做好了準備,聽得天子這道旨意,燕麟晗心中憤然。然他仍是大唐朝臣,不可違逆,燕麟晗跪地領旨謝恩,卻是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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