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霜降

入秋之後，天氣一陣冷似一陣，這幾日北風呼嘯，掃落一樹枯葉。寒鴉凄切，冷月孤懸，長安城內似也變得陰陰沉沉。

郭子儀挑眉瞪着登堂入室的兩個年輕人，本想揮手趕人，思量幾番，終不忍心下令。他雖被天子解了兵權賦閑在家，仍在朝堂走動，府外也無神策軍監視，他倒也理解漏夜而來的兩人冒了多大的險。

一月前郭子儀收到燕麟晗偷偷送來書信，想求一見，郭子儀一直未有答複，他心中自有考量，待拖上一些時日，過了秋後，一切塵埃落定，天子戒心松下，或許他還能出手救下這倆人。可今日燕麟晗與穆知然卻忽然翻牆躍入府內，着實讓郭子儀憤怒不已。

然人已至，郭子儀只得将怒氣暫壓。郭子儀屏退左右，讓燕麟晗與穆知然入座，待兩人坐定，郭子儀觑了一眼燕麟晗，想起已過世的老燕侯，郭子儀喟然嘆道：“老夫說過，等過些時日自會與你們相見，你們夜入翻牆而來，當真以為瞞得住聖人？”

這兩人一月來的屢屢翻牆的行蹤天子早已聽聞，天子卻睜一眼閉一眼，只讓神策軍圍好兩人府邸，其他莫要幹涉。郭子儀揣測不準天子态度，卻也知曉這并不是天子要對燕麟晗與穆知然網開一面，一月前他收得燕麟晗書信，未答應相見，他擔憂自己與燕麟晗和穆知然這一見，傳入天子耳中會害了這兩人。誰料今夜，這兩人卻未沉住氣。

穆知然肅神斂眉，起身向郭子儀行了一禮道：“事出緊急，唯有如此，還望郭帥見諒。”

郭子儀搖頭：“非是我見諒，而是讓聖人見諒，老夫倒是想與你們見上一面，但此時非是良機。”郭子儀這話說得已是明顯，要兩人趕緊離開。

燕麟晗見昔日威風凜凜的大唐将軍畏縮在自家宅邸之中，燕麟晗不由得替郭子儀感到憋屈，他道：“郭帥，您一直照拂蒼雲軍，父親與我皆敬重您，可如今您被解了兵權賦閑在此，不過半年功夫罷了，為何變了一人？”

燕麟晗這話倒是嚴重了許多，似也是他這般感同身受，才會說出這不入耳的話來。郭子儀卻不氣惱，只捋須笑道：“人在朝堂，身不由己，麟晗你入朝已快十多年了，這點還不明白？”

穆知然心道燕麟晗是真不明白，但見燕麟晗一時無言，穆知然替燕麟晗道：“燕侯領兵在外作戰多年，鮮少涉足朝堂，如今他被削爵，卻是分外不公。”

“老夫曾見穆大夫于朝堂之上侃侃而言，聰穎靈慧，風骨卓然，剛才這話卻不像是穆大夫會說出口的。”

穆知然一愣，知曉自己失言，可今日他本是挾着不平之意而來，縱使郭子儀如此點撥，穆知然卻是不肯妥協，穆知然道：“郭帥難道不覺聖人所作所為毫無道理嗎？”

“放肆！”郭子儀勃然變色，驀地起身，怒斥穆知然。這位年輕的朝臣入朝時，郭子儀曾青睐有加，穆知然在朝堂之上彈劾燕麟晗，郭子儀亦發現穆知然真實意圖，故而對穆知然更有好感，不曾料到穆知然也有失态之時，竟連這大逆無道的話也說出了口。郭子儀手擡手指着穆知然，臉色漲紅：“這句話老夫就當未聽過，若還有下一次，老夫不會饒過你。送客！”

郭子儀逐客令已下，燕麟晗連忙站起身來，欲替穆知然向郭子儀辯解，卻見穆知然忽然跪地，朝郭子儀拜了一拜：“聖人忽下雷霆之怒，先殺李輔國，再解郭帥兵權，冉澤清下獄，燕侯削爵，這一連番手腕，是為了護住聖人一個秘密，是也不是？”

郭子儀臉色由紅轉青，剛巧有家仆進屋要送客，郭子儀憤然揮手，對那闖進來的家仆吼道：“出去！”家仆從未見自家老爺生如此大的氣來，又連忙唯唯諾諾退下。

郭子儀低頭望着穆知然，半晌後，撫額長嘆：“生門不入，為何你偏偏要入死門？冉澤清已在聖人面前以一命保你，你這不是白白浪費了他的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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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保我，何來保我？”跪在地上的穆知然冷笑，“我不過是要保燕侯一府上下，與那個秘密有何關系？”

郭子儀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燕麟晗，燕麟晗見郭子儀望向自己，不解何意，只得拱手道：“還望郭帥解惑。”

郭子儀本不欲說，可穆知然已查到如此地步，郭子儀暗道秘密怕是瞞不住多日，心中卻也存了一絲僥幸。郭子儀道：“你們查到哪一步了？”

穆知然道：“郭帥、冉澤清及李輔國都知道聖人秘密。燕麟晗被削爵免朝，但他卻不知那個秘密，可見定國侯府不過是聖人要維護那個秘密必須拔除的釘子罷了，乃是池魚之災。郭帥軍中聲望頗高，聖人不敢随意拿捏，只得解了您的兵權，啓用神策軍；而李輔國雖助聖人登基，但從前他與聖人不睦，多次欲動聖人儲君之位，聖人殺他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可聖人卻禁人提及李輔國之死，其中定還有其他理由；冉澤清不過一介言官，聖人非要置之死地，可見聖人這個秘密，足以要了人性命！”穆知然擡頭望向郭子儀，咬牙道，“這秘密關系國祚蒼生，對不對？”

郭子儀眼底閃過一絲慌張。穆知然察覺到郭子儀神色，明白自己猜測果然無錯。穆知然又道：“冉澤清原是長歌門弟子，他入朝為官，并非僅僅是為了我大哥的臨終囑托，還另有任務，這任務……”

“莫再說了。”郭子儀擺手，止住了穆知然繼續猜測，他終是明白為何冉澤清無論如何也要保住穆知然，冉澤清早就料到了自己一旦入獄，穆知然定會追根究底，查到不該查的事情。穆知然執拗，難聽人勸，冉澤清以命保命，也是無法可想罷了。

郭子儀扶起跪在地上的穆知然，見對方眼中顯出堅毅之色，郭子儀知曉此時自己再阻止已是晚了，穆知然即将探到那個秘密。

“郭帥仍不肯告知嗎？”穆知然問道。

燕麟晗亦是心急如焚，他驅前一步，拱手對郭子儀道：“郭帥，麟晗亦求您告知。”

郭子儀看了一眼燕麟晗，忽覺燕麟晗身上有了一層熟悉的影子，老燕侯燕仲鶴曾也這般拜托過自己。思緒幾番起伏，郭子儀苦笑：“也許，也唯有你們能救他了。”

穆知然知曉這個“他”并不是指冉澤清，而是另有其人。果不其然，郭子儀緩緩道：“五年前，收複洛陽之戰，安慶緒據上陽宮不出，詐降求和，欲引廣平王入上陽宮而殺之，瓦解唐軍攻勢。我等皆認為廣平王若前去兇多吉少，于是有人提議，讓人行李代桃僵之計，與廣平王互換身份。那人，便是前一年被先帝處死的建寧王李倓。”郭子儀話言至此，燕麟晗與穆知然終于明白了天子的秘密為何。

當今天子并非天子，自五年前起就已不是！

如此，也就難怪郭子儀會被解除兵權，自安祿山叛亂以來，郭子儀一直是廣平王左膀右臂，李倓不敢殺郭子儀，解了郭子儀朔方軍兵權，等于斷了廣平王雙臂。李輔國曾進言先帝誅殺建寧王，李倓未死，自是恨李輔國入骨，殺他也有了理由。李倓手握神策軍，神策軍與蒼雲軍素來不睦，加之燕麟晗與郭子儀關系，李倓自不會放過定國侯府。而至于冉澤清……自入朝以來一直與人無怨，實則是在暗中觀察“天子”一舉一動。一切都明了了，果然是個能夠動搖國祚蒼生的驚天秘密！

郭子儀說的“他”，應該就是真正天子——李豫！

“老夫有一句不中聽的話必須說與你們聽。”郭子儀分別看了一眼穆知然與燕麟晗，兩人雖聽得這秘密臉色變換，然眼中并未有畏懼之色。郭子儀佩服這兩年輕人的膽識，可他還是得叮囑這二人：“冉澤清誰也救不了，你們莫再花費心思去救他了。”

直至此時，穆知然也知冉澤清怕是無法救下。縱然找到了真正的天子，知曉這個秘密的人又怎會輕易脫困，只怕就連穆知然和燕麟晗也會丢了性命。

穆知然拱手向郭子儀行禮道謝，飒然起身，與燕麟晗道：“對不住，本想護住定國侯府，卻是将你也一同拉下了深淵。”

燕麟晗不覺怎樣，反倒安慰起穆知然：“我才是，本想幫你救冉澤清，卻誰也沒救出來。”

穆知然與燕麟晗相視一笑，前路如何，也只能由他們自己去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