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立冬
人人皆知冉澤清必死,穆知然依然不願放棄,他與天子間如今已非君臣這般簡單關系,穆知然将天子當成對手,他知天子亦是如此。擺在他面前棋盤上可用的棋子已不多,而天子那方看似勝券在握。若現今向天子妥協,穆知然只會輸得一幹二淨,他知道自己還未輸,因為天子手中有一枚最關鍵的棋子,那棋子其實是屬于穆知然那方的。
北鳥南飛,冬季來臨。
這幾日,天子撤走了穆知然與燕麟晗府邸周圍監視二人的神策軍。穆知然與燕麟晗兩人再也不用入夜相見。雖可以正大光明地于白天往來,可燕麟晗與穆知然發現,明哨沒有,暗哨增了不少。不過,即便如此,兩人府中相談,那些暗哨也不可能堂而皇之跟入府中,倒也自在些許。
不過,穆知然卻道天子這看似多餘的舉動,實則在警告二人——在天子的眼皮底下,二人攪不起多大動靜。燕麟晗聽得穆知然分析時,飒飒笑道:“莫非他不是做賊心虛?”穆知然倒覺得燕麟晗說得有理。
天子下令秋後處決冉澤清,穆知然已無多少時間。
這一日,燕麟晗大喇喇走進穆知然書房,見穆知然正欲出門,忙要跟上一起去。這些時日來,燕麟晗已習慣與穆知然一同進出,穆知然感激燕麟晗仗義相幫,與燕麟晗無話不說。穆知然見燕麟晗什麽也不問就要跟上,郁郁不悶的人心底忽湧起一道暖流,許久未曾笑過的穆知然微微笑道:“燕侯知曉我要去哪裏,就這麽跟着?”
燕麟晗想也不想就回道:“我們同在一條船上,你去哪,我去哪!”
這些時日,穆知然一直着手探查天子一事,未注意身邊一直有一人陪伴。如今瞧見燕麟晗站在自己身邊,穆知然頓覺慰藉不少。若無燕麟晗,或許他已然放棄。
“若是無你一同前去,怕這事也辦不成。”穆知然粲然笑道。
看見來人,盧公公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将自己肥碩的身軀給掩藏起來。然而,面前這兩人皆不好惹,盧公公只得唉聲嘆氣請穆知然與燕麟晗入廳,親手給兩人奉上茶水。
穆知然拱手向盧公公行禮道謝,做足禮數,盧公公稍稍松了口氣。然見到燕麟晗銳利目光盯上,盧公公剛落下的心又懸到了嗓子眼。盧公公總算是明白了,穆知然大可自己登門造訪,卻偏偏要帶燕麟晗一同來,穆知然也未安好心。
盧公公斂了斂神,谄笑問道:“穆大夫今次來又為何事?大理寺那方這次我可幫不了二位了。”
那一日穆知然與燕麟晗夜探大理寺,第二日就傳入天子耳中,随侍在天子身側的盧公公當時已吓得腿腳發軟,正琢磨着是否主動承認罪責,卻見天子擺了擺手:“知道了,大理寺讓人翻了牆,派一隊神策軍守着門口就是。”天子似是不打算追求大理寺一事,可盧公公卻知曉天子明面上是讓神策軍駐守大理寺,實則是要讓神策軍控制住這拘谳問案之地。如此盧公公又不安了一個多月,天子好似忘了這事,盧公公心頭一塊大石這才落地。誰料,他還未過幾日舒坦日子,穆知然與燕麟晗再一次闖了進來。
縱使穆知然恭敬有禮,盧公公臉色也好不到哪去。盧公公板起臉,像是看瘟神一般看着燕麟晗與穆知然,說道:“二位大人何必為難我,大理寺一事我能撿回一條命實屬僥幸,我真無法再幫二位任何事情。”
燕麟晗啜了口茶,随手将茶杯放到一旁,笑道:“盧公公天子随侍,又是長安新貴,手握神策軍帥印,手腕通天,盧公公莫要謙虛。”燕麟晗與穆知然相處日久,說話也學上了穆知然,不是從前那般直來直往,反倒喜歡與人繞上一繞。
盧公公最懼與燕麟晗說話,他看也沒敢看燕麟晗一眼,轉頭對神色淡淡的穆知然道:“穆大夫您是好人,求您做做好事,我可不是高力士和李輔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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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盧公公這一句哀求,穆知然倒覺得有些好笑:“高力士與李輔國皆手握神策軍權,聖人如今又将神策軍帥印交予公公,我看您可與他二人差不多。”
盧公公亦是聰明人,他一下就聽出了穆知然到底要說什麽。盧公公頹然一笑:“兩位恐怕不知,我空有神策軍帥印,真正軍權可是在聖人手中。”
穆知然道:“聖人将帥印交予你,是信任盧公公。”
盧公公臉色霎時收斂,他本想推出天子,讓穆知然與燕麟晗知難而退,不曾料到穆知然絲毫不懼,是鐵了心要把自己拉下水了。盧公公終究不是浸淫朝堂多年的高手,就算是高力士與李輔國,這二人最終也是敗在了朝堂之上。
穆知然見盧公公臉色猶疑不定,不再與盧公公繞圈子,直接道:“夏末,聖人派神策軍前往範陽接任蒼雲軍,撥與神策軍十萬貫軍饷,而實則神策軍只領到七萬貫,這剩餘三萬貫軍饷不翼而飛,”穆知然說至一半,忽然頓了一下,見盧公公臉色發白,眼神游移,知曉火候已是差不多,接着道,“這剩餘三萬貫的軍饷,可是被盧公公你貪墨掉了!”
穆知然忽然提高了聲音,吓得盧公公雙膝一軟,慌忙要跌跪在地,幸得燕麟晗眼疾手快,急忙托住了盧公公,這才不至于讓這位皇城新貴丢了面子。
盧公公此時欲哭無淚,本以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最終還是被穆知然給查到了。若非穆知然一心想救冉澤清,将所有關系者皆調查了一遍,他亦不會發現盧公公這條線。這本是一條無甚用處的線索,但穆知然卻打算用它來扼住“天子”咽喉。
“盧公公,你可知唐律對貪墨之人是如何懲處?”穆知然觑着耷拉腦袋的盧公公,徐徐問道。
盧公公自是知曉,貪墨之人輕則免官下獄,家人連坐,永為奴仆,重則抄家棄市!盧公公只覺眼前發黑,不曾想他小心謹慎,還是被穆知然給捉到了把柄。
蒼雲軍雖與神策軍不睦,但燕麟晗乃軍旅出身,平日最恨貪墨軍饷之人,他兇恨地瞪着面如土色的盧公公,若非盧公公還有些利用價值,燕麟晗早将其五花大綁送至大理寺去!可他轉念一想,大理寺卿與盧公公交好,定也收了盧公公好處,燕麟晗氣不打一處出,瞪着盧公公的目光愈加兇狠。盧公公已被穆知然吓得六神無主,忽又對上燕麟晗的目光,盧公公聲淚俱下,崩潰言道:“穆大夫您到底要我做什麽?”
穆知然悠然笑道:“找一個人。”
“誰啊?”盧公公瑟瑟問道。
“當今天子。”穆知然神色一斂,正色道。
“啊……”盧公公雙眼一閉,正要裝死。燕麟晗猛地一把掐住盧公公人中,盧公公吃痛大叫,不得不睜開眼面對帶着陰冷笑意的穆知然。
“你們都知道了?”盧公公知曉自己今日是怎麽也擺脫不了這倆瘟神了,只好認命。
穆知然點頭,多餘的話一句也不說,他只對盧公公道:“你若找着他,你仍舊是大唐新貴,貪墨之事也可一筆勾銷。”穆知然望着盧公公,見盧公公仍是一臉惶然,穆知然又道,“找到他,你就是勤王第一功臣,你可明白?”
盧公公終于回過神來,他膽戰心驚地看了一眼穆知然,又瞅了瞅兇神惡煞的燕麟晗,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垂頭喪氣道:“橫豎是死,拼一下或許有救!”盧公公仰頭看向穆知然,問道,“可我不知那位在哪。”
穆知然抿了口涼透的茶水,淡淡道:“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應該就在大明宮內。”
燕麟晗随穆知然自盧公公府邸走了出來。幾道影子一閃而過,穆知然與燕麟晗對望一眼,當是什麽也未瞧見,各自回了府邸。
又過了幾日,忽有一道聖旨自紫宸殿傳出,未過多久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盧公公因貪墨軍饷被天子下獄!
穆知然聽得這消息時,猶如晴天霹靂,頹然跌倒在地,與天子的這一盤棋,他又失了一子。從未認過輸的人沮喪地抱膝蜷縮在牆角,穆知然痛苦地緊緊閉上雙眼,他覺得自己輸了,輸得一幹二淨,在與天子下的這盤棋裏,他所走的每一步都被天子看穿。
燕麟晗快步闖入穆知然書房時,見穆知然頹敗地瑟縮在角落裏,燕麟晗心驚,連忙要将穆知然從地上扯起。忽然,穆知然擡起頭來,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眸裏沒有一絲生氣,穆知然木讷地看向燕麟晗,眼中最後一抹神采一閃而過消失不見,他伸手抓住了燕麟晗的肩膀,有氣無力地問道:“還沒結束,是不是?”
“是!”燕麟晗顧不得許多,他用力将穆知然從地上拖了起來,“還不是認命的時候,穆知然,我信你,你可別讓我失望!”說着,燕麟晗架起穆知然,将人帶上書案旁,拿起被穆知然丢在一旁的毛筆,硬塞到了穆知然的手中。
枯葉飄零,冷風肆虐,燕麟晗打了個寒顫,心道今年冬日可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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