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小雪

穆知然緊握毛筆,低頭望着胡亂攤在案頭的紙箋,紙箋上寫滿了所有他能想到的人的姓名,可如今這些人皆沒有用了。

天子封了他的所有路,連他的殺手锏亦被天子輕易毀去,如今他已被團團包圍,哪還有可用棋子?

燕麟晗見穆知然神思飄遠,焦急道:“盧公公之前托人送來口信,他說聖人并不在大明宮內。”

走神的人回過神來,穆知然聳起眉梢,思索道:“确定嗎?”

燕麟晗重重點頭,表示确信無疑:“盧公公說這是聖人親口與他說的。”

穆知然倏然凝起臉色,若是“天子”口中得知的消息,那就真是如此。當今天子,向來自負,自負的人,懶得說謊。

臨至絕境的人忽然發現了柳暗花明處多了一條通路,穆知然揉了揉額頭,握住燕麟晗肩頭,笑道:“若聖人不在大明宮內,我們還有轉圜餘地。”

穆知然眼中複又亮起神采,燕麟晗終于松了口氣,可他不解穆知然為何如此說,真正的天子不在大明宮內,那找到他不就是大海撈針?何況大明宮內的那位“聖人”定是知曉真正天子所在何處。

“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大明宮內那位天子卻是假的,我們可以以此來做文章,讓那位假天子帶我們去尋真天子。”穆知然心頭有了盤算,神色也輕松下來。

燕麟晗卻被穆知然攪得一頭霧水,不過穆知然恢複了往日奕奕神采,燕麟晗松了一口氣。

就在穆知然拟定計策之時,“天子”已然等不及了。

小雪那日,穆知然府外來了一隊神策軍。穆府老仆慌忙通知在書房內籌謀的穆知然與燕麟晗,天子下旨讓穆知然與燕麟晗前去送冉澤清一程。

正與燕麟晗商談的人瞳孔驟然收緊,而後緩緩閉上了雙眼,卻怎麽也無法讓心平靜下來。終于,還是等到了這一日,他還是沒來得及救下冉澤清。

燕麟晗靜默地陪在穆知然身邊,他知曉冉澤清于穆知然來說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失去親人的痛楚,燕麟晗經歷過,他無法安慰穆知然,只得一直陪着他。

良久後,穆知然捧起一直放在書案上的琴匣,負在身後,他看了燕麟晗一眼,眼中帶着懇求。燕麟晗明白穆知然的意思,這一路他一人走不下去,燕麟晗毅然陪在了穆知然的身邊,與他一同走下去。

“我來不及救他了。”穆知然低聲對燕麟晗說,話語中滿是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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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麟晗想開口安慰穆知然,卻又聽得身邊人斷然說道:“可我絕不會放棄!”

前一次兩人抹黑來到大理寺谳獄時,桂子飄香,如今白日再入大理寺,冷風凄凄,寒意遍布。兩人被神策軍引着走入陰森谳獄,仍是盡頭那一間牢房,仍是那一個帶着笑意的人。

冉澤清的面前放了一杯沏好的酒水,天子倒是“仁慈”,給冉澤清留了個全屍。一名神策軍打開了牢門,穆知然身負琴匣,獨自一人走入了關押冉澤清的牢房內。燕麟晗站在門外,不去攪擾穆知然與冉澤清兩人最後的道別。

冉澤清望了一眼牢門外,怡然笑道:“知然脾氣執拗,燕侯多擔待。”

穆知然疑惑地回望一眼燕麟晗,燕麟晗與冉澤清颔首應道:“我說過,腿長在他身上,他想去哪兒,我就陪他去哪兒。”

冉澤清肅然起身,朝燕麟晗施禮,有燕麟晗這句話,他便放心了。

牢門兩旁各守着兩名神策軍,他們面對牢內兩人,四雙眼睛一刻不離地定在牢中兩人身上。燕麟晗的身後亦跟着四名神策軍,燕麟晗不屑冷哼,并未将這些神策軍放在眼中。

冉澤清席地坐下,微微擡起頭,嘴邊笑意盎然,他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面前的酒杯說:“今日為兄就不請你喝一杯了。”

從前,穆知然覺得冉澤清的笑容最讓他寬心,可今日,冉澤清笑得仍如平日那般自然,可穆知然卻無法再平靜地與冉澤清交談。

“下次我請你。”穆知然将琴匣平放在膝上,望着近在咫尺的酒杯,如果可以,他定然要掀翻這杯酒,可掀翻了這一杯,還有第二杯、第三杯,更或許,冉澤清連全屍也保不住。穆知然從來不會意氣用事,可當他想意氣用事時,卻發現什麽也做不了。

冉澤清板起臉,佯裝訓斥:“什麽下次這次,等我見到你大哥,定要将這十幾年在你這裏受的氣全告訴他!”

穆知然已打開了琴匣,一柄通體碧綠流光四溢的琴将陰暗的牢房照亮。冉澤清眼眸亮了起來,這把琴原是穆蕭然親手打制送給冉澤清的,可冉澤清覺得這把琴光彩素雅單調,轉手将琴送給了穆知然。穆蕭然見幼小的弟弟吃力地捧着這把琴,無奈對着冉澤清搖了搖頭,後又給冉澤清重新打制了一柄鑲金嵌玉的琴來,琴下刻着一行字“水滿溢,月盈虧。窮極盡,或有憾。”這把琴,冉澤清稱之為盈缺。

冉澤清伸手挑起青玉流上一根琴弦,琴弦韌而有力,當年穆蕭然跑遍整個中原才尋到這極為适合琴弦,琴制成的那一日,穆蕭然讓冉澤清給他彈了一首曲子,之後冉澤清就把琴送給了穆知然。盈缺制成時,穆蕭然去了南诏,他讓冉澤清等他回來再彈,那時他功成名就,想以另一種心境來聽冉澤清撫琴。冉澤清欣然答應,等來的卻是神智頹敗的穆蕭然。

青玉流琴音琤琤,淩冽而堅韌,只一個音,就似臨淵踏海。冉澤清又勾起一根琴弦,音似流雲奔壑,驟然拔起。琴音自他手底不斷流過,時而萬馬奔騰,時而天地齊喑,冉澤清盡興地彈着青玉流,嘴邊笑意卻漸漸收斂起來。

一曲彈畢,冉澤清将手再次籠回袖中。他眼中神色杳然飄渺,回憶一瞬浮在眼前。離開長歌門時,門主與他說過此番任務前途兇險,他若不願亦不勉強,冉澤清早已心如死灰,卻是想着穆知然總說要入朝替自己大哥向定國侯府贖罪,他放不下穆知然,才會前往長安入朝為官。入朝以來,他一直謹慎小心,從不與人結怨,他處處護着穆知然,只在朝堂上進過兩次言,兩次皆為救穆知然,最後一次谏言,成了天子拿他下獄的借口。諸事浮上心頭,冉澤清消失的笑容重又浮現在嘴角邊。

“知然,帶我回你大哥身邊吧。”冉澤清捧起了酒杯,臉上滿是期冀的神采。

穆知然直直盯着被冉澤清捧起的酒杯,勾指挑起一根琴弦,只要松開這根琴弦,冉澤清手中的酒杯就會碎成幾片。冉澤清對着穆知然搖了搖頭,随後仰頭将酒水灌入口中。

這杯酒當真是好酒!冉澤清将空了的酒杯放回了原處。

淚水奪眶而出,勾起琴弦的手指緩緩松開,穆知然咬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一心想要替大哥還債,可他一直未注意,他的身後還有一個背負了穆蕭然囑托的冉澤清無怨無悔地護着他。

冉澤清仔細地替穆知然擦拭着滴落在青玉流上的淚水,而後伸手按住了藏在青玉流下的墨石劍,鸩毒已侵入了血脈,五髒六腑灼燒般疼痛,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冉澤清用內力壓制住不斷上湧的血氣,對穆知然緩緩道:“千古文人俠客夢,肯将碧血寫丹青。長歌門人劍膽琴心,冉澤清亦是如此。”毒血自嘴角邊滑過,滴落在冉澤清的囚服上,落在污濁的泥土裏,冉澤清剛擦掉嘴角邊的血跡,又嘔出一口黑血,冉澤清再次抹去血跡,用盡力氣對穆知然道,“知然,盈缺也幫我帶回給你大哥……”

年少時就常常随大哥出現的人嘴角邊依然帶着那一抹淡笑,如今這個人與自己的大哥一般閉上了眼。青玉流自手中松開,跌落在塵泥之中,穆知然頹然跪在冉澤清身邊,無聲而泣。

燕麟晗走進了牢內,他緊緊扶住穆知然,低頭望着已無氣息的冉澤清,躬身向死去的人致禮。冉澤清離開人世的最後一眼,望向了站在牢門外的燕麟晗。那雙清澈的眼眸裏有欣慰,亦有臨別的囑托——替我護住穆知然。

“我答應你。”燕麟晗在心中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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