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大雪

長安城從不缺少貴胄。冉澤清死後,天子也賜給了盧公公一杯鸩酒,這位還未坐穩天子首位近臣位置的新貴驟然隕落。接替盧公公成為新貴的宦官頤指氣使地走進了穆知然的宅邸,将一把鑲金嵌玉的琴丢給了穆知然。穆知然小心翼翼地捧着盈缺,向高高在上的新貴宦官恭敬行禮,叩謝“天子”聖恩。

“穆大夫,聖人說冉澤清違逆皇恩,有負聖人所托,穆大夫曾與冉澤清交好,望穆大夫小心言行,莫像冉澤清那般辜負聖人。”宦官睨着穆知然,見穆知然再拜行禮,這才滿意地離開。

“大明宮裏的那位如今是只信宦官了嗎?”燕麟晗憤恨起身,望着那宦官的背影,拂袖道。

穆知然捧着盈缺,眼中未有一絲頹然之色,自冉澤清死後,穆知然就知自己已無退路,唯有與“天子”鬥下去,殺出一條血路來,才能取勝。穆知然緊緊握住盈缺,冷笑道:“在他眼中,除了這些恃寵而驕的閹豎,任何人皆不可信任。”

燕麟晗點頭同意:“确如你所說。”驀地,他瞥見穆知然手中的盈缺,得意笑道,“這琴終究回到你手中了。”

穆知然将盈缺放在書案上,手按琴轸,只聽一聲清脆機括開合聲響起,琴轸那頭出現一個巴掌大小暗格,一張絹紙飄然落下,穆知然伸手接住,将絹紙放在了琴弦上。

“帝在東都”四個字,卻讓穆知然心中懸着許久的大石落了地。這字書法造詣平平,不是冉澤清的字跡,穆知然斂起眉梢,未過多久,他便松開眉頭,微微笑道:“這是李輔國的字。”

燕麟晗心思落在了盈缺的暗格上,一邊瞅一邊對穆知然道:“早聞長歌門斫琴手藝天下一絕,琴中藏劍已是極盡心思,這琴轸也能用作機關,你們這些讀書人花樣可真多。”

穆知然觑了一眼燕麟晗,燕麟晗立時噤聲,忙換了話題:“你怎麽知曉這裏頭有東西的,冉澤清告訴你的?”

穆知然點頭嘆道:“的确是他告訴我的。”

燕麟晗盯着盈缺看了又看,他以為是盈缺琴上落了冉澤清的信息,然而看了半天卻未發現琴身上有一丁半點的記號,燕麟晗失望地收回目光,盯着穆知然問:“怎麽告訴你的?這琴上又沒東西。”

“若琴上有東西,那人還會輕易将盈缺還給我?”穆知然将琴轸上的暗格合上,盈缺又恢複了原來模樣。

穆蕭然斫成盈缺的時候,穆知然一直看在眼中,盈缺琴轸本無暗格,這暗格應是冉澤清後來加上的。幾日前在大理寺牢房中,冉澤清臨終時曾言自己亦如長歌門人一般“劍膽琴心”,在外人聽來,似是死時表明心跡之言,然則穆知然知曉,冉澤清為人向來灑脫恣肆,鮮少将門規放在心上,更不會說出那番話來。穆知然當時即明白冉澤清是借機提醒自己,琴中有秘密!盈缺本已被“天子”扣下,穆知然借與冉澤清收拾遺物之機向“天子”請求将盈缺與冉澤清一齊入殓,“天子”未在盈缺上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索性成全了穆知然,讓人将盈缺送了回來。殊不知,這盈缺琴裏的确有秘密。

不管如何,冉澤清與穆知然在“天子”眼皮之下耍了花招,真正天子的下落也已知曉。不過,東都洛陽如此之大,真正的天子又會在洛陽何處?

“聖人在洛陽,可他會将聖人藏在何處?”燕麟晗問道,

穆知然将盈缺收好,凝視手中絹紙,沉吟半晌後,穆知然眼中閃過一道得色,他取出案幾上一張洛陽地形圖,執起朱筆,在一處圈了一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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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筆落處,正是東都洛陽上陽宮所在。自叛軍攻占洛陽後,上陽宮日漸傾頹,武後時期繁盛一時的宮殿如今鮮少有人問津。五年前,建寧王就是在上陽宮前李代桃僵,成為了廣平王,自此後就一直扮演着他的大哥,一直到登基為帝。也正是此處,才能掩人耳目。

“的确是個好地方!”燕麟晗感嘆,大明宮內那位“天子”竟然不将這麽重要的人放在身邊,而是放在了東都洛陽,穆知然言“天子”頗為自負膽大,如今看來的确如此。

穆知然将朱筆丢回筆架上,神色微沉:“将聖人放在身邊,一旦聖人被人發現,他連反擊的機會也無。将聖人關在洛陽,既給了聖人體面,又絕了他人發現的可能。大明宮內的‘聖人’五年前若未被先帝處死,或許早已名正言順地成了天下之主。”這等心思,就算是一直看着建寧王長大的廣平王也望塵莫及。

“你打算如何做?”燕麟晗問道。如今已知曉真正天子在何處,上陽宮不大,很快便能尋到李豫,只是最為困難的是如何将真正天子在洛陽的消息傳出去,并且找尋到他。

忽然,穆知然揮手将攤在書案上寫滿了字跡的紙張全部掃在地上,澄澈的眼眸裏蘊滿冷厲光芒,他道:“他連制我三招,如今我能用的子皆被他困住,既然如此,我唯有放手一搏!”穆知然炯炯目光轉向燕麟晗,“燕侯,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此時你再問我這話,不是多餘?”燕麟晗慨然回道。

“這是一步險招,很可能會要了你們的性命!”穆知然已失去了冉澤清,他知曉若真走那一步棋,他或許連燕麟晗也會失去。

燕麟晗無畏大笑:“我十五歲投身沙場,從不将我這條命放在心上,要了命又如何,有你為我哭一場就值了!”

本是決絕告別的場面,燕麟晗說出這話後,穆知然窘然轉開了視線,那日他為冉澤清落淚,全被燕麟晗看在了眼中。穆知然此時無暇與燕麟晗道明心跡,他收斂心神,開始向燕麟晗說明他要做的下一步事情。

入夜,長安城鵝毛大雪簌簌而落,雪幕凄迷,遮擋住了視線。暗夜中,一隊人馬悄然接近春明門。春明門乃長安東正門,東來商旅皆從此門而入,出長安往洛陽亦從此門,春明門是長安城最為重要的城門。因位置極為重要,春明門守衛最為森嚴。

燕麟晗帶領趙從龍等人迅速逼近春明門前,高聳巍峨的城牆橫擋在衆人眼前,門樓上八盞宮燈在風雪中搖晃。城牆上,兩排手持火把的神策軍正沿着城牆來回巡視,而城門下,兩列神策軍持槍而立,護守長安城最重要的出入關口。

燕麟晗等人将身形隐在暗中,他與趙從龍使了個眼色,趙從龍立即自暗中躍出,随後又沒入另一暗處。城牆上巡視的神策軍有人注意到了一閃而過的趙從龍,當即城牆上響起嘩然喧鬧,一時間春明門前守軍打起十二分精神,森嚴戒備。

趙從龍剛那閃身乃是故意漏出破綻,好讓城牆守軍打足精神,燕麟晗見計謀得逞,當即帶着身後一隊人駕馬沖出。守軍見有馬隊沖鋒而來,擺起陣型,嚴防死守春明門。

眼見燕麟晗駕馬就要沖入守軍陣中,城牆上箭雨忽落,燕麟晗揮盾格擋,一邊大喊:“速速放我等出城迎接天子!速速放我等出城迎接天子!”

燕麟晗這一聲喊,春明門守軍皆是一怔。天子在大明宮中,何時出了長安城?燕麟晗見守軍不讓,又惶急大聲喊道:“大明宮內那人并非真命天子,真正天子此時身在洛陽!爾等速速退開,我等前去接駕,若有怠慢,天子定不饒你們!”

聽得燕麟晗此言,春明門守軍大驚,這人從何而來,竟說這等胡亂之言,什麽大明宮內天子非是真天子,真天子在東都洛陽,這人莫非瘋了不成?然而,守軍之中還是有人認得燕麟晗,認出燕麟晗之人當即回道:“燕麟晗,你已被聖人削爵罷官,如今口出污蔑之言,就不怕聖人問罪?”

燕麟晗凜然不懼,昂首回道:“我所言句句是真!假天子将我削爵罷官,乃因我察覺他非是真正天子!如今他欲殺藏身洛陽的真天子,若天子有所閃失,你們誰擔得起這天大罪名?”

春明門諸守軍心頭又是一陣惶惑,神策軍雖與蒼雲軍不睦,但兩軍皆效忠天子從無二心,神策軍不會懷疑蒼雲軍對天子的忠心,所以他們猶豫了。

“快開城門!”燕麟晗眼見時機成熟,再次大吼。

“不得開門!”忽然,一道尖利嗓音傳入了衆人耳中,春明門守軍神色一凝,再次戒備起燕麟晗來。

然而,燕麟晗卻彎起嘴角,他的目的達到了!

又一隊人馬自皇城內奔來,為首的就是那日将盈缺交予穆知然的新貴宦官。那宦官氣喘籲籲地奔至燕麟晗身前,肥碩身子擋住燕麟晗的去路,他翹起蘭花指,厲聲喝道:“燕麟晗你好大膽子,無聖人旨意漏夜闖門,你可知你犯了死罪!”

燕麟晗冷冷睨了一眼那宦官,他駕在馬上,稍稍前傾了些身子,冷笑道:“大明宮的那位‘聖人’可無權定我的罪。”

“你說什麽!”宦官雙目圓瞪,指着燕麟晗下令,“來人,快将這逆臣給我綁了!”

神策軍再相信燕麟晗對天子的忠心,也不敢違抗天子的命令,何況燕麟晗所說真假還有待商榷,他們雖痛恨宦官握着他們的帥印,卻不得不聽眼前這宦官的命令。

立即有數名神策軍将燕麟晗等人團團圍住,燕麟晗好整以暇地掃視了一圈圍在身邊的神策軍,最後将目光定在了宦官身上,大雪紛飛的夜晚傳來幾聲突兀的巴掌聲,燕麟晗拊掌大笑,而後從馬上跳了下來,竟然束手就擒。

宦官見燕麟晗不做反抗,顧不得心底疑惑,連忙就要拿人,卻見不遠處,一偉岸身影自雪幕中走來,待他瞧清來人,宦官心頭瑟瑟,轉念一想,自己身負皇命,不必怕那人,宦官定了定神,對已走至身邊的人勸道:“汾陽王莫要蹚這趟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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