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ct 3. Prince (1)

如果問你,被稱為“王子殿下”的人應該是什麽樣子的,你的腦海中會浮現什麽樣的形象呢?

你想象中的王子殿下會有什麽顏色的頭發和眼睛?他會穿什麽樣的衣服?他的性格是什麽樣的?他說話的語氣、走動的姿勢、待人接物的方式又是什麽樣的呢?

易維清還記得,小時候,他給弟弟念過無數本童話書。

那些書裏有五花八門、各具特色的公主殿下:有的公主辮子長得可以當繩梯,王子能夠攀着長辮爬上高高的尖塔;有的公主被紡錘刺破手指從此陷入漫長的沉睡,只有王子的吻才能喚醒她;有的公主有白雪一樣透明的肌膚;有的公主有水晶做的鞋子和南瓜做的馬車。

那麽,童話裏的王子是什麽樣的呢?

說實話,易維清覺得書裏的王子們長得都差不多。

他們一般是金發碧眼、英俊正直的美男子,平日住在金碧輝煌的王宮裏,出門就騎着神氣十足的白色駿馬。他們的眼神總是深邃又迷人的,他們的吻總是溫柔而甜蜜的,他們的擁抱……唉,這些老套的人物描寫易維清早就看膩了。

現實生活中的王子殿下可不是童話書裏說的那樣,哪怕是深居幽宅中的易維清也不會天真到将文學與現實等同。

帝國每一個具有基本常識的人都知道,軍部采取了所有必要措施來壓制王族,王室的生活受到了嚴格的管控和監視。每一個出入王宮的人員及其緣由都要詳細地記錄在案,以防止激進保王黨死灰複燃。在全方位的嚴密提防之下,女王陛下幾乎不在大衆媒體中抛頭露面。只有到了聖誕節或是國慶典禮,女王陛下才會在王宮的辦公室裏發表一段簡短而典雅的電視講話。

至于女王之外的王族們麽,他們的行蹤對普通人而言就更加神秘了。

人們大概了解當今王室有幾位成員,分別有什麽頭銜。比如,女王的弟弟是親王,親王的兒子是二王子。既然有二王子,那麽肯定有大王子。大王子是女王的親生兒子,但他身體孱弱纏綿病榻,所以很多人認為最後繼承王位的應該是身體健康的二王子……

不過,那又能怎樣呢?

說實話,大家并不在乎那頂華麗璀璨的沉重冠冕下究竟放的是誰的腦袋。真正在治理國家的人不是王族,而是帝都軍部裏那些嚴肅而硬朗的軍官。

有時候,易維清覺得,帝國的王族是困在精致牢籠中的金絲雀。

他們只要靜靜地在牢籠中梳理美麗的羽毛就可以了,若是想要張開小小的翅膀去探索外面的世界,就會立即被塗着劇毒的栅欄傷得蝕骨灼心。

想到這裏,易維清不由得發出一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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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轎車正載着易維清駛入一座陌生的莊園。碧綠而茂密的夏樹郁郁蔥蔥,枝葉間傾瀉出幾絲金色日光映照在透明的玻璃窗上,也映照在他精心打扮過的美麗側臉上。

易維清自己不也是被困在牢籠中的雀鳥麽?

“維清,怎麽了?”

坐在一旁的易明德注意到了兒子短暫的出神。

“沒什麽,父親。”

易維清立即乖乖坐好,低頭看着自己放在膝蓋上戴着絲綢手套的雙手。

易明德伸出手,小心地扶正了易維清頭上的發飾。

那是一頂纖細優雅的純銀發冠。除了眉心處垂下的一顆水滴形鑽石以外沒有多餘的裝飾。不過,這一顆形狀優美雕刻精致的鑽石足以說明主人不菲的身價。

易明德細心地把易維清的幾縷碎發都捋進發冠之中。父親親昵的動使易維清作感到不很自在,他無意識地擡起右手擋在空蕩蕩的胸前。

除了鑽石發冠以外,珠寶店的人還送來了配套的項鏈、戒指、手镯種種精致飾品以供挑選。麗珍小姐只取了一對臂環,其餘的飾物都退回去了。她說易維清是第一次出入社交場合,簡簡單單地打扮就足夠了,再多一分都會顯得浮誇。麗珍小姐是出身貴族的名門閨秀,大家都很信任她的品味。易維清聽話地戴上發冠和臂環就出門了。

他絲毫不擔心自己會在伯爵夫人的舞會上顯得寒酸。易家在帝都的上流社會本來就是“暴發戶”的代稱,他又何必穿金戴銀招搖過市來加深人們的偏見呢?

易明德幫易維清整理好發型,右手往下輕輕拍了拍易維清的後腰,示意他把單薄的脊背挺得更直一些。

易維清聽話地繃直了腰身。他的臀部只坐到車座的三分之一,修長的雙腿規規矩矩地擺在一起,膝蓋微微傾向父親那一邊以示禮貌。

易明德沉默不語,只有平緩的呼吸證明他的存在。

易維清能感覺到,父親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久久地停駐。

如此深邃,如此沉重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生者的面容來尋找某個冥界的亡靈。

您想要從我身上找到誰呢,父親?

是母親嗎?

亦或是那個女人?

易維清驀地轉過頭,裝作被車窗外的景色吸引了注意力。

透過車窗的倒影,他看到父親收回了令人不安的視線。

易維清松了口氣,默默地注視着窗外的景色。

他确實對易氏莊園之外的廣大世界感到十分好奇。今天的舞會是伯爵夫人舉辦的,伯爵府的花園是可以印在風景明信片上的美景。易維清平時很少出門,更別提跟随父親來拜訪這座聞名在外的伯爵府了。沒想到自己成年後的社交季第一次亮相竟然能在伯爵府。伯爵府的舞會只會邀請那些貴族少爺和小姐們,也不知父親是怎麽得到邀請函的。

易維清從上到下細細地打量着自己的倒影确保萬無一失。

他烏黑的長發在腦後盤成了松散而簡約的發髻,鑽石冠冕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他穿了件抹胸式長紗裙,款式有點像歷史書中古希臘女祭司穿的長袍。沒有長發、衣物或是飾品的裝點,易維清纖細的脖頸、圓潤的肩膀和白皙的胸背都暴露在空氣之中。

這樣穿着會不會太過暴露呢?

易維清有些不安地将手放在胸前。

不會。麗珍小姐都說沒問題了。

易維清秀氣的眉毛微微蹙着,弟弟充滿惡意的話語又回蕩在耳邊。

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像愛穿女人衣服的變态?

易維清想起了被關在房間裏的易浩迪,不禁長嘆一聲。

現在是暑假期間,易浩迪天天在外面和朋友們玩,通常玩到半夜才會回家,唯獨今天沒有出門。也不知易浩迪從哪兒知道了易明德要帶易維清去伯爵府參加舞會的消息,這孩子居然也換上了禮服,嚴肅又認真地對父親說他也要去舞會跳舞。

結果當然是被父親拒絕了。

沒有到達規定年齡的孩子不能參加社交季的活動,這是衆所周知的上流社會慣例。人們必須遵守社會的規則,否則會被其他人恥笑的。

遭到拒絕的易浩迪開始撒潑耍賴,還揪住易維清的胳膊試圖撕毀他飄逸的白色紗裙。

易維清只想息事寧人趕緊躲開,可他不習慣穿這雙新制的高跟鞋,一不小心就摔倒在了柔軟的地毯上。

易浩迪順勢騎在易維清的腰上惡狠狠地摁住了他的肩膀。他正盤算着是先扯掉哥哥頭上那礙眼的發冠還是先撕掉他的新裙子時,易明德走過來甩了易浩迪一個響亮的巴掌。

啪。

易浩迪捂着臉頰,難以置信地看着神色冷淡的父親。

易維清心疼地叫了一聲,雙手撐地想要坐起來看弟弟的臉。

易浩迪被父親打得眼冒金星雙耳都是喧鬧的嗡嗡聲,但他感到哥哥掙紮着要站起來,他不願意叫哥哥看自己狼狽的樣子,連忙站起身一溜煙兒地跑走了。

“浩迪——”

易維清又喊了一聲,正要追過去卻被父親攔住了。

易明德攬住易維清的肩膀,平靜地說:“不要去管他,叫他一個人待着。”

最疼愛的弟弟被甩了巴掌,罪魁禍首居然還不允許自己去關心弟弟。易維清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毫不畏懼地仰視着父親:“你怎麽能打浩迪?他年紀還小調皮搗蛋不是很正常的嗎?”

易明德沒想到向來柔順馴服的大兒子會為了二兒子頂撞長輩,年邁的管家連忙勸說:“大少爺您先跟着老爺上車吧,二少爺就讓我們去——”

易維清直接推開父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因為情緒激動,臉頰浮起了兩抹微醺般的嫣紅:“你在說什麽呢?浩迪是我的兄弟啊,我怎麽可能不去管他?”

管家還要說什麽,易明德率先服軟表示退讓:“你想去看就去看,抓緊時間,不要遲到。”

易維清踢跳高跟鞋掉頭就跑。

“老爺?”

“沒事,讓他去。”

易明德矮身拾起了那對被主人胡亂丢在地上的緞面高跟鞋,抽出手帕細致地擦拭鞋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等大少爺走了以後,你們把二少爺的房門鎖了,不許他出來搗亂。”

“是。”管家恭敬地答道。

易家的轎車開進了秀美的林蔭道,巴洛克風格的華麗別墅映入眼簾,那就是伯爵夫人引以為豪的美麗宅邸。

易維清不安地捏着纖細的手指,終于禁不住心理壓力的折磨,轉過身輕聲細語地對易明德說:“爸爸,對不起。在家裏的時候,我不該對您大聲說話的。”末了,又加了一句:“但您也不該打浩迪。他非常傷心,我去敲門他都不讓我進去。”

事實上,易浩迪的情緒比易維清複述的要激烈百倍。易維清跑到易浩迪的房間門口時,易浩迪緊緊地關着門還沖門外大吼大叫,大意就是:“你和爸爸去舞會玩吧,我才不要去那種虛僞做作的場合呢。我真不知道你有什麽好得意的,一個變态就算打扮得花枝招展也還是變态,你這副樣子真令我惡心!”

易維清實在不知道自己這副素雅的穿着怎麽就“花枝招展”了?但時間實在來不及了,司機在一旁不停地催促。易維清只能囑咐管家好好照顧易浩迪,自己提起裙擺匆匆地離開了。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他聽到易浩迪房間裏傳來摔砸家具的重響。

對于社交季的第一次亮相,易維清本來是非常期待的。靜水無瀾的生活終于願意向他敞開新的世界了,可是有浩迪鬧了這麽一出,易維清的心情再也輕快不起來了。

轎車平滑地駛在林蔭道中,易維清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這是出門的時候父親親手為他穿上的。

易維清十分埋怨易明德對于易浩迪的苛刻,他不會原諒父親如此輕率地對待弟弟。可是,無論是出于什麽原因,易維清都沖撞了他理應百般順服的長輩。他從小接受的教育此刻化為了一塊沉重的巨石,一時不停地在他心頭施加着道德的譴責。

在罪惡感的作用下,易維清道歉了,向這個打了弟弟的男人道歉。

“對不起,爸爸,請您原諒我。”

易明德沒有答話,易維清只好重複了一遍。

易明德這才微微颔首,易維清用百般祈求的目光看着他,放軟聲音央道:“爸爸,要不我們現在掉頭回去接浩迪……”

易明德看着大兒子黑漆漆的眼眸,少年眼波盈盈宛若高山的湖泊。

簡直就像是……像那個女人在透過這雙眼窺探他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兇手。

易明德果斷地拒絕:“不行。他今晚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間,哪裏都不許去。”

易維清失望地低下了頭。

時值盛夏,車裏的冷氣打得有些涼。易維清無意識地抱住了自己泛起小疙瘩的胳膊,指尖不住摩挲着套在上臂的光滑的銀臂環。

“冷了嗎?”

易明德今天分外地關心感情疏遠的大兒子。

易維清搖了搖頭。易明德搖下自己那邊的車窗放進一些戶外的暖風,又命令前座的侍從:“披肩在哪裏?記得給大少爺帶上。”

“披肩、手包和備用的舞鞋都帶着了。”侍從殷勤地答道。

易明德點了點頭,易維清小聲地說:“不用這麽麻煩的。”

易明德沒有說話,前座的侍衛替老爺回答:“大少爺,這是您第一次參加社交季舞會,必須做足充足的準備。您知道,伯爵夫人的舞會向來只會邀請貴族子弟,多虧有大少爺您的姨媽幫忙,我們才得到了邀請函。”

“原來是這樣啊。”

易明德從不會解釋這些事,易維清這才知道他能在伯爵夫人的舞會亮相是沈心荟從中周旋的結果。

大約是在沈心茹過世一年後,沈心荟也出嫁了。她嫁給了一位侯爵,夫妻感情比姐姐姐夫要好得多。聽說沈老爺,也就是易維清的外祖父,今年也在女王的冊封名單之列。這位地方巨富終于得償所願成為貴族了。沈家兩個女兒一個嫁與帝都易氏,一個嫁與尊貴侯爵,富貴雙全的兩門良緣本該惹得人人羨慕眼紅,只是……

唉,不說也罷。

司機放慢車速,易家的轎車艱難地在車流往來的林蔭道穿行。伯爵夫人的別墅門口有一片廣闊齊整的美麗草坪,沿着草坪的林蔭道上已經停滿了接送各家公子小姐的車輛,名車雲集宛如世界級別的奢侈車展。

貴族們是最心高氣傲的人,再加上富有而無頭銜的易氏長久地被或是嫉妒或是不屑的人譏諷為“暴發戶”,眼下沒有一輛車願意為易家的車騰路。

緩慢地前行幾百米後,林蔭道一分為二變成了兩條小路,轎車實在是擠不進去了。

司機把車停在了最外邊,侍從跳下車繞到後車座殷勤地為易明德開門。

易明德的神色有些不悅,易維清小聲地說:“爸爸沒事的,我們就走着去吧。”

易明德道:“你的鞋子……”

易維清笑了笑,說:“不礙事的。”

其實他是在逞強。這雙新制的鞋子鞋跟比他平日穿得要高,走起路來得半踮着腳十分不習慣。但他從小到大已經順從慣了,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外面都不喜歡主動惹事。

見大兒子說沒問題,易明德也只能妥協。

侍從打開車門,易明德下了車,轉身親自去扶易維清。

易維清扶着父親有力的臂膀小心翼翼地踩在地上,萬分謹慎地提着裙擺邁開步子。

坐在車上感覺不到距離的遠近,下了車子才發現伯爵夫人的草坪面積真的很寬闊。易家停車的位置離別墅門口太遠了,不知要走多久才能走到。

侍衛小心地催促:“老爺,快點走吧,舞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易明德伸出右邊胳膊,易維清勾住父親的臂彎,嘗試性地邁開比平時更大的步子。易明德耐心地配合着大兒子的步伐,父子兩人正慢吞吞地順着林蔭道往前走時,後方忽然傳來了車馬喧嘩的聲音。

又有人來了。

易維清咬緊嘴唇努力地挺直發顫的膝蓋,加快腳步往路邊走去好給後來的人讓出車道。

易明德卻停住了腳步,目光久久地投向後方。

是父親認識的人嗎?易維清只好駐足停步,略感疑惑地向後望去。

那一回首,易維清也跟父親一樣楞在原地。

此時此刻,正朝父子二人迎面駛來的不是什麽加長豪車或潇灑的跑車,竟然是一輛由四匹馬拉着的華麗金馬車!

這輛無比惹眼的馬車一定有着一個身份高貴的主人。因為易維清看到,金馬車仿佛一縷清風吹過池塘般順暢地駛來,停放在道路兩邊的車輛如潮水般緩緩分開,馬車就這樣暢通無阻地來到易家父子面前。

“爸爸,這是……”

易維清傻傻地看着這輛仿佛是從童話書裏跳出來的夢幻馬車停在自己面前。

易明德在商海浮沉多年心思深沉反應迅速,立即拉着易維清朝馬車行了個禮。易維清趕緊跟着父親一起行禮。麗珍小姐教過他的标準宮廷禮,從小到大他在家裏已經練過無數遍了。

車夫勒住了溫馴的馬匹,易維清聽到馬車上傳來語調輕快的青年聲音:

“晚上好,你們也是要參加舞會的嗎?”

“正是如此,二王子殿下。”易明德謹慎地猜測着馬車主人的身份。

馬車上的青年的笑聲無比爽朗:“哈哈,太巧了,我也正要往那裏去呢。”

真的是王子殿下。

易維清的心髒砰砰地跳了起來。

他早知道二王子殿下會參加今夜的舞會,但他沒有想到自己還未進場就在路上遇到了王子殿下,這跟易維清想象中王子殿下潇灑地站在高臺上,他跟所有人一樣在舞池裏恭敬地行禮的情景完全不同。

也不能說是完全不同。

至少現在王子還是高高在上地坐在馬車上,而他跟父親只能保持着行禮的姿勢不能擡頭。

在得到王族的同意之前,平民不能擡頭窺視金枝玉葉的高貴容顏,這也是一條人人必須遵守的社會慣例。

“你們是哪家的?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們啊。”

二王子殿下的聲音悅耳又動聽,像是麗珍小姐心情好時會彈奏的美妙豎琴樂曲。

易明德如實報上家門,又拉過易維清介紹:“……這就是犬子維清。維清,快跟王子打招呼。”

時間倉促,易維清根本來不及構思什麽機靈俏皮的開場白,開口時他的嗓音還有些顫抖:

“殿下,我是……”

“啊,我看到別墅的燈亮起來了,你們還是上來說話吧,免得錯過了舞會的入場。”

易維清未說出口的話被王子殿下打斷了,仿佛千辛萬苦點燃的一根濕火柴被不小心的噴嚏吹熄了。

“謝謝您,維清,來。”

車夫跳下馬車打開車門,易氏父子先後登上馬車。

駿馬再度邁開碎步,金色的車輪快活地滾向別墅,王子殿下倚着車窗哼起了異國的小調,

“殿下,實在是太感謝您的幫助了。”

坐在繡着王室族徽的馬車裏,易明德禮貌地向王子殿下道謝。

盡管二王子殿下才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但他的頭銜和血統是再多金錢都換不來的無價之寶。

“哦,易先生你太客氣了。”

王子殿下繼續哼起了那不知名的曲調,聽起來心情十分愉快。

易維清不敢擡頭看王子殿下,但他能感到王子如有實質的目光正在他身上逡巡。他知道自己應該該說些什麽緩解氣氛,可是,他腦海空空什麽話也想不到。

這些天來,不管是家庭教師還是管家下人,大家都在隐晦地暗示易維清——王室的人似乎對他産生了興趣。

這太令人害羞了……易維清努力挺直僵直的脊背,放任王子殿下打量自己。

易維清從沒有這樣被人不加掩飾地大膽注視過,礙于禮節他不能望回王子,只能像平時那樣保持沉默。

沉默是不會出錯的穩妥方法,也是易維清最習慣的處事法則。易維清打定主意不再出聲。他把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頭,雪白飄逸的輕紗裙擺散鋪在紅絲絨裝飾的馬車座椅上,清逸靈動的輕薄紗衣與窮奢極欲的豪華馬車顯得不太相稱。

看來王子是一個性格張揚的年輕人,易維清有些後悔,也許不該聽麗珍小姐的話,要是打扮得花哨些就好了。

“對了!”

愉快的異國曲調忽然停住了,王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很熱情地招呼易維清,“對了,你剛剛不是正要自我介紹?繼續說嘛。”

驟然被點名的易維清吓了一跳,就像逃出生天的小動物剛剛放松警惕,一轉頭又對上了獵人黑洞洞的槍口。

“是、是的。”

易維清努力使自己的音調變得平緩,“殿下,我是……”

然而,王子殿下又任性地下達着新的命令:“你擡起頭,看着我說嘛。”

不知王子殿下是不是故意的,易維清鼓足勇氣的自我介紹又被打斷了。

易維清抿緊了淡色的嘴唇,指甲用力地扣進掌心。

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麽貴族小姐們明明不用幹活卻要戴手套。此時若是沒有手套遮掩的話,王子殿下就會注意到他用力到泛白的指關節了吧。

王子殿下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易維清的緊張心情,還饒有興趣地等着他繼續說話。

易明德擡手安撫性地拍了拍易維清的膝蓋。

父親的陪伴給了易維清一絲勇氣。是啊,父親還在他的身邊呢。他必須要争氣,不能給父親丢臉。

要順服,要聽從,要乖巧。

要努力取悅長輩們希望他取悅的對象,要用自己的婚姻為弟弟的未來鋪路,要為家族做出自己的貢獻。

不能任性地起身離開,不能随心所欲地發脾氣……不能……不能……

不能像那個女人一樣逾矩妄為。

易維清緩緩地擡起頭。

他注視着王子殿下的雙眸,一字一句地說:“我是易維清,感謝殿下您今天出手幫助,維清感激不盡。”

“呵,真是無聊啊。”嘴上說着無聊,王子殿下的神情一點都不無聊。

他單手撐着臉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這一位久居深院名聲在外的Omega少爺,易維清也在小心地窺視王子殿下的真容。

易維清早知道親王的王妃是異國的公主,但他沒想到二王子的容貌會如此鮮明張揚地表現出外國血統。

二王子殿下此時以一個慵懶放肆的姿勢随意地倚靠在座椅中,他生着一頭淡金色的卷發,随意地紮成小辮子垂在肩上。他高鼻深目俊美無雙,渾身散發着一種介于青年與男人之間的極致美感,簡直就是從童話書的插圖裏走出來的白馬王子。

最讓易維清驚訝的是王子殿下那對漂亮的眼珠,蔚藍得好似晴空萬裏下的加勒比海,幾乎要讓人溺斃其中。

王子的美貌實在令人驚豔,易維清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臉頰浮起朝霞般的紅暈。這不是戀情萌動的先兆,而是自作多情帶來的難以言說的羞恥。在光彩照人的王子殿下面前,易維清感到自慚形穢。

他甚至想要埋怨身邊的父親。難道易明德沒有意識到自家大兒子是多麽平淡無奇嗎?他怎麽能把這樣渺小的易維清帶上王子殿下的馬車呢?

頰邊的嫣紅色慢慢擴大,把易維清的耳垂和脖頸都染紅了。

他知道王子殿下一定察覺到他的羞态了,籠罩在心頭的灰暗情緒又加深了幾分。

如此俊美高貴的王子,他想要追求什麽樣的淑女會不得手呢?而我,一個連血親兄弟都無比嫌惡的無聊Omega,居然妄想得到王室的垂愛?

“維清,你在想什麽?”

“嗯?”

易維清驚訝地發現王子殿下在跟他說話。

“維清,我可以這樣叫你嗎?”王子殿下勾唇一笑,忽而身體前傾逼近易維清,“我叫瞿寰辰,你叫我寰辰或是寰辰哥哥都可以,別一口一個‘殿下’地叫了,聽着很累。”

瞿寰辰湊得太近了,易維清慌忙地移開無禮的目光。

這位俊美的王子看起來人畜無害,可是驟然逼近的時候卻讓易維清感到了不容忽視的壓迫力。

易明德察覺到兒子的不自在,适時地轉移話題:“殿下,您為什麽要坐馬車出行呢?是王宮的轎車出了什麽故障嗎?”

聽父親的語氣像是想借機向王室示好。但凡瞿寰辰說出王宮配車的一個字不好,估計易明德會大手一揮當場送他一輛名車。

“宮裏的車沒有任何問題呀。”

瞿寰辰面帶微笑又重新靠回車椅中,修長的胳膊大喇喇地搭在椅背上。

易明德摸不清這位玩世不恭的二王子殿下的脾氣,謹慎地問:“那您為什麽……?”

瞿寰辰爽朗一笑,燦爛的笑容配上純正的金發宛若海濱陽光般快活:

“因為我是王子嘛,王子出門就是要坐馬車的呀!”

易明德沒想到王子殿下會說出這麽孩子氣的話,旁邊的易維清幹脆笑出聲來。馬車裏回響着易維清輕盈的笑聲,易明德輕輕拍了拍易維清的腿側,易維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連忙捂住嘴壓抑上揚的嘴角。

瞿寰辰微微一笑,湛藍的眼珠很感興趣地注視着易維清。

“你覺得我說的不對嗎?王子不就應該坐馬車嗎?”

易維清看了一眼父親,易明德也搞不清瞿寰辰有沒有生氣。于是,易維清輕聲細語地說:“我一直以為王子出門是騎白馬的。”

“哦?”

瞿寰辰的興致更高了,藍湛湛的漂亮眼珠清澈而活潑,“王子應該騎白馬?你從哪裏看來的?”

易維清動了動唇,沒能把“我是從童話書裏看來的”說出口。

這麽幼稚的話怎麽能說給真正的王子殿下聽呢?

“殿下,別墅到了。”

馬車及時地停住,易維清松了口氣,跟着父親再度向二王子殿下道謝,接着走下馬車。

華麗的別墅中,伯爵夫人的舞會已經開始了。按照禮節,易維清跟着父親一起入場。

“易明德先生、易維清先生到——”

留着小胡子的禮官用手杖敲響地面,接着用拖長的語調報出賓客的姓名。侍者推開裝飾華麗的高大門扉,一個衣香鬓影、紙醉金迷的嶄新世界展現在易維清面前。

那是一個如夢似幻的迷離世界。別墅的內部如同外表一般華美精致,挑高的穹頂上懸挂着璀璨迷眼的水晶吊燈,落地玻璃窗有兩層樓那麽高,可以看見花園的婆娑樹影,雪白的牆壁上裝點着金色枝形燈架,明亮的燈光徹夜照亮着舞會,仿佛永遠不會熄滅。

身着燕尾服的音樂家們演奏着悅耳的小提琴,空氣中彌漫着脂粉和紅酒的暧昧香氣,易維清挽着父親的胳膊走入宴會廳,沿着大理石臺階緩步而下。

舞池中,盛裝打扮的貴族少爺和小姐們紛紛仰頭注視易氏父子的入場。

易維清垂着睫毛,乖巧和順地跟随在父親的身邊。緞面高跟鞋一步、一步踩着臺階,純白的裙擺掃過大紅色地毯。發冠上的水滴鑽石随着腳步滴溜溜地轉動,仿佛是要與宴會廳中懸挂的水晶吊燈相呼應,這顆價值不菲的鑽石折射出了耀眼的七彩光芒。玲珑眩目的鑽石光影正正好好地映在易維清光潔的額頭,愈發襯得他頭發烏黑、皮膚白皙。

好奇、新異、窺探種種眼神化作一盞強力探照燈對準了身量纖細體态優美的易維清。他清麗脫俗的面孔好似林中的精靈,而最讓人心動的就是那雙略帶憂愁的漆黑瞳仁。當他楚楚可憐欲語還休地望着你時,哪怕他想要你的一切,你都會心甘情願地奉獻吧。

這就是易家常年圈養在深宅中的美麗Omega,細心呵護的一株名花終于迎來綻放的季節。

人群中響起了竊竊私語,有驚豔萬分的吸氣,也有別有深意的輕笑。

易維清跟随父親進入舞池,始終安分守己地垂着眼眸不去打量周圍的人。禮官敲響手杖報出了下一位來賓的姓名,可惜沒有人關注了。衆人的目光不加掩飾地跟随着初入社交場合的易氏名姝。

看,他從侍者的托盤中取了一杯紅酒,原來他也喜歡飲酒;他的父親正在與人寒暄,他就乖乖地站在父親身後默默聽着,果然如同傳言般乖巧馴服;哦,他又把酒杯放回去了。呵,伯爵府的紅酒太香醇了,這位纖細的Omega恐怕無法承受了呢……

直到另一位重量級嘉賓到來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那些探究的視線才轉向其他方向。

“二王子殿下、瞿寰辰到——”

瞿寰辰單手插着褲兜,站在高臺上潇灑地向衆人揮手致意。

人們紛紛行禮,易維清暗自松了口氣。

他實在不清楚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麽樣的。如果真的像易浩迪說的那樣,連貴族家的Omega男孩都剪短了頭發,那麽他今天可就出大洋相了。還好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恥笑他的裝扮,而且……易維清環視一周,辨認出一些同樣做女裝打扮的清秀男孩。

看來弟弟的話也不是全對的。

易維清心中升起一股憐惜之情。

浩迪,小浩迪,這個一出生就失去母親的可憐孩子,作為哥哥他必須好好照顧他,細致地愛護他,為他遮風擋雨,必要的時候付出一切為他的未來開路。在母親的墳墓前,他早已與母親約定過了。

“維清?”

“是的,父親。”

易維清回過神來,原來父親剛剛結束了與外人的交談。

易明德道:“我剛剛跟禮官商量過了,二王子的下一支舞會跟你一起跳。”

易維清望向舞池中央。瞿寰辰正在與一個貴族小姐跳舞,他穿着大紅色的熨帖禮服,那位貴族小姐則穿着寶藍色的華麗宮裝。紅藍兩個身影随着輕快的音樂旋轉、分開、又再度交織,看起來十分悅目合拍。

一曲舞畢,瞿寰辰與貴族小姐互相鞠躬行禮。

易維清提起裙擺想往那裏走,被易明德一把拉住。

“等他來邀請你。”

易維清已經走出一步,只好站在原地不動。

禮官湊到瞿寰辰身後說了什麽,瞿寰辰微微一笑,朝易氏父子款款走來。

“我可以邀請你跳一支舞嗎?”瞿寰辰優雅地伸出右手。

“我的榮幸。”易維清将自己的手放入瞿寰辰的手心。

于是,瞿寰辰牽着易維清邁入舞池。這次,樂隊奏響了一首輕緩的慢節奏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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