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人世中,(1)

你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萬萬不忍心成為其中一根。我站在你身側,悄悄地,不讓你察覺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七月的東非,馬賽馬拉大草原上,林嘤其和幾名動物愛好者守候在馬拉河畔。

烈日當空,遠處仍有閃電掠過。水塘旁邊,獅子潛伏在草叢裏,伺機襲擊喝水的斑馬,禿鹫站在樹枝上警惕地監視着,馬拉河裏的尼羅鱷正閉目養神。

排成長隊的角馬越來越多,空氣中的熱浪在上升。即将開始一場浩蕩壯觀的角馬群大遷徙。

她幾乎屏住呼吸,靜靜等待。

頭馬在河邊來回走動,突然,它停止腳步,騰空一躍,跳入馬拉河,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來,頭馬奮力游過了河,順利上岸。短暫時間裏,無數只角馬井然有序地渡河,前仆後繼,哪怕水中有鱷魚,草叢中有獅子,但它們只有一個信念,渡過河,就會有青草吃。

她看到有剛出生或僅僅三四個月大的小角馬,都跟着角馬媽媽渡河,瘦小的身體奮力地渡。

河中的尼羅鱷被喚醒了,在水中來回游擺,尋找捕食的時機。

一只小角馬,被尼羅鱷死死咬住後腿,拖入水中,它撲騰掙紮着試圖擺脫鱷魚的嘴,但體力懸殊過大,它很快便沒了力氣,水面上湧出鮮紅的血,血腥味令尼羅鱷群都興奮起來。

已渡過河的角馬媽媽,它徘徊着,盯住鱷魚口中的小角馬,那應該是它的幼 崽。它始終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鱷魚帶着小角馬沉入水中,角馬媽媽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右後方,另一片龐大的角馬隊伍,猛地狂奔,天地間迸發出轟響聲,萬馬奔騰,沙石揚起,混合着渡河中死傷角馬的慘叫聲,整個草原上演着驚心動魄的生命旅程。

當地人告訴她,東非草原上的角馬每年都要行走長達兩千多公裏。

它們仿佛生下來就是為了行走,為了那一片賴以生存的草原,周而複始,一年又一年。

很多角馬,在她眼前死去。

她淚流滿面,感到無法承受這份沉重,被大自然和生命的力量深深震撼,令她心生敬畏。便更加理解了父親一生所走的路。

她手裏緊緊攥着一個小布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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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十三年,她終于來到肯尼亞,走進東非大草原,親眼見到天國之渡,見到父親生前最向往的一幕。

當她想要回車上取望遠鏡時,聽到一個壓低的聲音在呼叫她:“林小姐,林小姐,當心艾鼬,別動!”

然而來不及了。她的腳已經邁了出去,一瞬間被那種巨刺激的氣體給封閉住,令人窒息,她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倒在地上。

昏昏沉沉中,她聽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高聲問有沒有雙氧水,為她清洗除去臭氣。

被這種無法形容卻又熟悉的臭氣禁锢着,她緊閉的眼睛感受到頭頂陽光的炙熱,腦海中忽地浮起他的臉龐。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天。

她匆匆趕去學校背單詞,抄近道走一條偏僻的林間小路。她握着長樹枝,撥開草叢,想吓走蛇。走着走着,她又倒退回幾步,發現數米之外的樹林裏,靜立着一個人。

他一動也不動,站在那裏,看穿衣打扮并不像青海湖本地人。

“喂,你站在那幹什麽呢?”她沖他高聲喊。

他依舊紋絲不動,不作聲,目光也不看她。

既然他保持沉默,要麽是有秘密,要麽是聾啞人。望着那張讓她生不出半點戒備的臉,她按耐不住好奇心,向他走過去。

她繞到他背後,用手中的樹枝猛地拍打草叢,還沒等她開口,一股強烈的臭氣撲面而來。那種臭,仿佛是立體的,帶着原子爆炸般的臭味破壞力,讓你的聽覺,嗅覺,視覺同時被摧毀。好像一萬噸氨水将你浸泡住,無法呼吸。好奇心是很危險的。

他迅速轉過身,伸手緊緊地捂住她的眼睛。

幾乎是默契地一起逃離臭氣帶。有那麽十幾米的路,她被他蒙着眼睛,由他帶領着跑。

一直跑到空曠敞亮的平地上,濃烈的臭味依舊籠罩着他們,之前究竟發生什麽,她腦子一片空白,臭氣熏得神志不清,胃裏翻江倒海。

慢慢緩過神來,她才知道,他們被有臭氣的不明生物襲擊了。

“啊!你真是的,站着不動,也不說話,害我被連累!”她捏緊鼻子抱怨他。

“偶遇臭鼬一家五口出來散步,本想僞裝成一棵樹躲 過去,哪知道你會闖過來。“他表情無辜。

聽他這麽說,她差點沒吓倒,居然還是五只臭鼬……

“你說,臭鼬有天敵嗎?”

“當然有。”

“難怪它們還沒有稱霸地球。”她叨念着。

這一刻,他們大概是世上最臭的兩個人了。

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她看見他的眼睛裏全是紅血絲,是臭鼬氣味刺激導致的。在緊要的關頭,他捂住她的眼睛,所以她倒幸免。

“看你的樣子,是外地人吧,走,去我家洗澡。”她邀請他去家裏。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們走在路上,十米開外就被人嫌棄地捂住鼻子,兩個人仿佛是移動的氨水工廠。毫不誇張,連路邊的那只流浪狗,平時見她都要搖尾巴的,這時見她,如見噩夢,逃命一般誇張。

“看它拔腿而跑的樣子,就知道它也有過被臭鼬襲擊的慘痛教訓,看來不止我們這麽慘。”她安慰自己說。

“也許它把你當成一只黃鼬。”他說着,掃一眼她穿的上衣,和黃鼬的皮毛色出奇相似。

“你好像距離臭氣中心更近,味道比我更濃郁。”她反駁他,忍不住想笑。世上有千萬種相識的可能性,從未想到還有因為臭鼬襲擊而引起的相遇。

那天下午,母親不停地燒水給他們洗澡,抱怨女兒招惹什麽不好,招惹臭鼬,這下家裏一個星期怕是都散不了味。弟弟用棉花團塞着鼻子取笑她是無敵臭哄哄。

他換上她父親的襯衫。

母親執意留他在家吃了晚飯,并表示因為女兒的莽撞,向他抱歉。

林嘤其第一次發現,原來粗犷的母親也有溫言細語的時候。這個世界對長得好看的人就是格外溫柔。

“吃、完、快、走!”她一字一字用口形在對他說,擡腿在桌底下用力地踢他一腳。

“姐,你為什麽踢哥哥?”弟弟放下筷子,鼻孔裏還塞着棉花,語氣裏夾雜着重重的鼻音質問她。看來弟弟很快就和他熟絡親密了,幫着他一起怼她。

她低頭不停往嘴裏扒飯,心裏還挺美的。

父親給他們科普臭鼬的知識。

“臭鼬是社會性動物,以家庭為單位生活,有的一個家庭多達十幾只,一般是五六只,性情溫和……”

“爸,臭鼬這麽暴躁的脾氣還叫性情溫和啊?幸好沒遇上超生的家庭,不然我們今天估計得爬回來了。”她撇撇嘴,夾着菜吃。

“還沒你暴躁,誰叫你招惹它們呢?”父親笑容可掬。

他替她解釋:“叔叔,是我招惹的。”

“知道就好,你這個罪魁禍首。”她狡黠地眨眼睛。

臨走時,母親敦促她送他,抓了一把蟲草遞到他手上,讓他拿回家沖水吃。

“你們一家人都很可愛——除你之外。”他故意逗她。

“是呀,哪有你可愛,可愛得穿粉色襪子。”她朝他鬼臉,飛速跑回家……

“林小姐,醒醒!”幾秒鐘的迷糊過後,她在搖晃中醒來。

“剛才你居然笑了,被艾鼬襲擊後,還能笑得出來的,恐怕也就是你了,不過我真快被這氣味臭吐了。沒有一禮拜臭味是散不掉的。“黑人司機李龍遞給她一瓶水,忍不住捂住鼻子。

能夠治愈臭鼬氣味的,只有……時間。

李龍是內羅畢人,漢語極好,他沒有去過中國,最喜歡的動物,是中國的龍,所以給自己取了這個漢語名字。

她接過水,說:“這并不是我第一次被艾鼬襲擊,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我和一個人,也經歷過。所以,再次聞到這種熟悉的臭氣,想起了些往事。”

“能夠讓你想起來笑得這樣好看的人,他一定很可愛。”

“是啊,他真的是非常可愛。”遺憾的是當年沒有問他姓名,否則也許她已經找到了他,也好問一問弟弟的下落。

她坐在越野車上,望着遙遠草原上成片的合歡樹和灌木叢。

熱風吹亂她的長發,露出額頭,眉目英氣透着股野性。

“林小姐,別動!”李龍朝她喊,在她回頭之際,迅速按下快門。

相片裏的她,穿件色明豔的長裙,卻一點兒也不俗氣。還以為又有艾鼬了,驚慌過後的笑容被抓拍下來。

只不過她從來看不清自己的模樣。

那張相片,被她随手放在包裏。她想還是很幸運的,在離開肯尼亞的最後一天,見到了天國之渡。

她該走了,也不知下次再來這裏,會是何年何月,但她相信,她還會再來。

恰在此時,接到母親的電話,要她立刻去北京,有弟弟的準确線索,并給她發了地址。母親再三強調,這次核實過了。對方希望有償提供線索,價格面議。

面對着偏執激動的母親,她只好順從。哪怕已經遇到過很次騙子了,但只要有新的消息,都不願錯過。

G市飛北京的航班。

連續轉機,她已經很累了。

用攜帶的毯子将自己裹住,身上仍有濃烈的氣味,這種氣味極難散去,她盡量掩蓋住氣味,生怕影響別人。

這些年她與人相處始終小心翼翼,但還是總出錯,漸漸她産生社交恐懼,很怕見人,尤其是生人,每次處在人群之中,她就很不安。有時她覺得自己像個小怪物。又像是一只縮在殼裏的寄居蟹,或者是一條變色龍。

如果不是十三年前那場災難,她也許像周良池那樣成為了一名醫生,而不是在奶牛場當獸醫。當然,糟糕的是她連這份工作也弄丢了。

鄰座的女孩對她身上的臭鼬味道産生極大抵觸,正常人初次聞到都受不了這種氣味。

她只好反複給女孩道歉。

頭等艙內,岳仲桉斜靠在座位上,滿臉疲倦。

忽然間,他皺起眉頭,被某種熟悉難聞的氣味所觸動。可又難以置信,飛機上怎麽會有這種氣味。

他問身旁的向篤:“你有沒有聞到很奇怪的味道?”

向篤下意識地坐直身子,深呼吸,疑惑說:“沒有聞到,我最近感冒鼻塞。你 需要口罩嗎?”

他擺擺手,不停翻動着手中的書,卻又心不在焉,他起身循着那抹氣息走去。見空姐正在經濟艙調解糾紛,他一貫對此類事漠不關心,正要返回頭等艙時,他聽見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對不起,是我給你造成困擾了,等飛機平穩後,我可以去衛生間裏待着,這樣可以嗎?”

他一時驚住,目光稍稍越過遮擋的身影,朝座位內側望去,竟真是她。他不想在她正難堪時被她認出,臉上緩緩地浮起笑容,他回到座位,在向篤耳邊交待幾句。

“你要去經濟艙坐?”

“見到一個女孩很美,想給你制造機會,就委屈自己和她換個座位。”

向篤十分懷疑地說:“我怎麽這麽不信呢,感覺你是想給自己制造機會。”

“我是那種輕佻的人嗎?”他一本正經地反問向篤。

向篤頓了頓,點頭說:“從前不,現在看起來有點兒。”

岳仲桉仔細想了下,确實從來沒有這樣過。

林嘤其并沒有因為态度卑微而得到女孩的諒解,反而引起矛盾的升級。

“我現在是一分鐘都忍受不了你的味道,甚至懷疑你是不是有疾病。你不能坐在我身邊,趁飛機還未起飛,請你離開。”

“這位女士是憑機票登機的,她有權利乘坐本趟航班。”空姐忍不住道。

“那我就投訴你們航空公司。”女孩漲紅了臉,周圍并沒有乘客幫腔。

“是我個人的問題,因為有很急

的事情必須趕去,給大家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我向你們道歉。“她向周圍的乘客半鞠躬。

“我不管,聞到你身上的臭味我感覺頭暈惡心很不舒服。”女孩厲聲回應。

林嘤其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但預感到這趟航班注定是要泡湯了,她站在那裏,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進退兩難僵持不下的時候,向篤走過來,對女孩微笑道:“這麽美的姑娘,哪能委屈,走吧,跟我去頭等艙,有人願意和你換座位。”

林嘤其是有自知之明的,這個陌生男子在邀請她的鄰座去頭等艙。

女孩拎起包,昂首挺胸踩着高跟鞋離開。

長得美就是好,永遠都會被呵護着。不過倒也幫她化解了口舌之争。她長長地松口氣,半眯着眼,睡意席卷而來。

好像是夢境,她看見一個身材挺直倜傥的男子朝他走來。

過往歲月裏,她的世界,就似柳永那句詩:霧霭沉沉楚天闊。她是被世事隔絕的怪物。從未有人闖入她霧蒙蒙的世界。

他離她越來越接近,她試圖努力睜開眼睛,又心意已冷地想肯定是在做夢,便放棄了,眼皮無力地再度合上。

岳仲桉在她身旁坐下,見她歪着腦袋,酣然入睡。他俯身湊近她,果然她是臭味的來源,他忍不住想笑,靜靜地注視着她。

看到她眉尾處凸起的傷疤,漆黑的頭發蓬松地搭在肩上,身體細瘦,臉龐上沒有任何妝容遮掩。

這一刻,他們

還像當年那樣被臭鼬的氣味圍繞着,這在常人看來作嘔的臭味,他理解為命運安排的緣分。倘若不是這似曾相識的氣味吸引着他,又怎會再和她重逢。

看來是注定的臭味相投。她竟然又莽撞地被臭鼬攻擊了,她在做什麽工作,住在哪兒,戀愛或……結婚了嗎?

他連續生出一長串問題。她呼吸漸重,夾着輕微鼾聲,他想她應該是好久沒好好睡覺了。

也是,這滿身的臭鼬味,肯定提心吊膽睡不好。

有我守護你,你安心睡吧。他不知為何心中會唐突地生出這樣的念頭。

空姐推着餐車過來時,她一下驚醒了,他不由刮目相看,睡得如此沉居然能在餐車到的時候準點醒來。他假裝看雜志,想着等她見他坐在身邊會是怎樣的驚訝。

結果她也沒看他,站起來就往衛生間走去。

他替她拿了一份米飯。在意面和米飯之間,他選擇米飯,因為記得她說過,她不喜歡面食。

他記得她本是生長在南方的姑娘,因父親工作調動去了青海,她并不習慣當地的面食。那晚,她邊擦頭發邊央告着她母親想要吃米飯,她母親将他視作客人,問他想吃米飯還是面食,她跳起來,趕緊用口形暗示他吃米飯。

往日的畫面,歷歷在目,直到那天泥石流爆發,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

等了許久,仍不見她出來。他走過去,輕敲了兩下衛生間的門。

幾秒鐘後,門打開了。

她低着頭,并沒有擡起臉,小聲地說:“對不起。”從他身側走開。他明白了,她是故意躲在衛生間,怕氣味影響別人進餐。

回到座位上,她又繼續閉眼睡覺。

岳仲桉看她貪睡的樣子,思量片刻,将一張名片,放入她敞開的包裏,又見包裏有張她的相片,他拿出來,端詳着,原來她居然一個人跑到肯尼亞去了,看來還是很美。他把照片握在手裏,拉起包的拉鏈。

這算不算是偷盜行為?他想想,自己也給了她名片,頂多算是交換行為。

飛機開始下降。

她好像絲毫不受影響,自始至終閉着眼睛,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對她都沒有的意義,一股無動于衷的冷清。

他有些失落,好像和預想的別後重逢場景并不一樣,他完完全全被無視忽略。

眼前的她,和十四歲那時聰慧調皮的她相比,有着天壤之別。

記得在她寫字桌上,第三份數學模拟試題卷第十頁,寫滿了一個男孩子的名字,滿頁的:周良池。

他還裝作不懂,問她,原來周良池是一個數學題答案啊?

她從他手中奪走試卷,狠狠地瞪他。

記憶猶新。

也許她早就不記得他了吧,她心中有喜歡的人,怎會記得他。她又不是他,十三年後還能因那抹氣息,那句聲音,想起她。

人大部分的痛苦,都來自于記憶。他極少愛一個人,因為他和常人不一樣,愛過的所有細節,點點滴滴都不會被歲月 抹去,就像刻入生命,只要想起來就會完整重現。

當心愛的人走了,餘下的時光都是他一個人在回放過往的片段,他獨自站在那個被遺棄的世界裏,不斷重複着記憶。

陡添心涼。

他将毯子給她搭在膝蓋上上,悄然離開了座位。

飛機平穩落地。

她睜開眼睛,望着窗外,終于好好睡了一覺。好像還做了個美夢,夢裏她看見一張清晰的臉,盡管醒來已想不起什麽,但夢裏的感覺是,那真是一張好看的臉。

還有些像回憶裏的少年。

嚷着嫌棄她臭的女孩,又回到她身邊,邊取行李箱邊打着電話,心情大好地說:“我今天這趟航班有點值,剛開始挺倒黴的,身邊坐了個臭氣熏天的女人,我都差點吐了,可是你知道嗎,有個看起來很帥的男人,穿得很高級,他心疼我,将頭等艙讓給我坐,他替我和那個女人坐一起。直到飛機快降落,他才和我換過來,我以為他會找我要聯系方式,可是他連句話都沒有和我說,也沒看我一眼,你說他這是怎麽想的呢……”

林嘤其耳朵聽着,倒沒有覺得不舒服。她睡了很久,沒看到換座的人,只是感慨男性的風度有時真離不開經濟基礎,這才一趟航班的功夫,輕而易舉就把小女生迷倒了。

她從未對男子的外貌動心意起過。

以前紀幻幻就老和她開玩笑說,你這種臉盲症,就該去和有趣的靈魂相愛,把那些好 看的皮囊都留給我。畢竟再好看的男子,你也視而不見,多暴殄天物。

下飛機時,她打開手機,低頭看線索人發來的地址,翻導航查從機場過去大概的距離。

岳仲桉靜靜坐着,直到林嘤其和他擦肩而過,他不經意間掃視到她手機屏幕,正猶豫要不要和她打招呼,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思路。

“你怎麽還沒走,是在等我嗎?”

“別誤會,我是對你旁邊那位女士比較有興趣。”他坦白地說。

女孩的臉,由紅轉白再變成青。

林嘤其慢慢地跟随人群隊伍往外走。

當他走出人群去尋找她,已沒有她的蹤影了。

他和她竟就這樣錯過了。

炎熱的天氣,他手心泛涼。從電梯直達停車場,他徑直走上一輛黑色車,開車門,坐在後排,滿腹心事。

“我們現在直接去招标現場,還有四十分鐘時間,交通不堵的話應該沒問題。”向篤邊說邊将投标計劃書遞給他。

他接過來,佯作思慮。

腦海裏接連不斷地閃現着她,他用食指揉了揉太陽穴,想清空她的影像。

向篤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有疑問。但私人的事,不做多言。我們還是想想,接下來廣告片和電視臺那邊産品推廣的細節。” 岳仲桉跳開話題,也是為了讓自己注意力轉移。

公司關鍵時期,不能有差池,事無巨細他都要親力親為。

林嘤其在尋找弟弟的這條路上,無數次滿懷希望

而去再滿懷失望而歸。

她按照地址走到一處居民樓,一個年紀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将足球踢到她腿上,她笑着将球踢回去。

“謝謝阿姨。”

弟弟丢失那年,也是這副淘氣又乖巧的樣子。現在,這麽大的孩子,都已經喊她阿姨了,可記憶中的弟弟還是一點點大。她總在夢裏聽到弟弟在她身後“姐姐,姐姐”地喊她。醒來,臉上都是淚。

不管怎樣,哪怕不能見面,只要弟弟好好活在這個世上就好。算算,弟弟也該有十八歲了。

她走上五樓,門虛掩着,敲了敲門。

“進來。”陰冷的男聲傳來。

她沒有過多考慮地走進去,勇氣便是尋找弟弟的信念,她不害怕。

客廳裏坐着兩個男性,從身形衣着判斷,一個中年是男人,四十歲左右,另一個則像二十歲左右的青年。

地上布滿生活垃圾,煙霧缭繞,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單看這生活環境,也是游手好閑之輩,她已預感這次又同樣被騙了。還好,反正身上攜帶的那點現金并不會有多大的損失。

“不妨開門見山,如果你們确實有我弟弟的線索,那請帶我去,找到弟弟,我會盡力感激你們。要是根本沒有線索,單純騙錢,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身上這點錢你們想要就拿去,我人走便行。”她冷靜極了。

中年男人走過來,開口道:“既然你識相,我們也好說,把包和手機放下,你人走 ,事先說好,你這是自願行為。”

她點頭,注意到對方腿腳有些跛。另一個青年左頸間有紋身,低頭坐着,并不說話。

她放下包和手機,跛腿男人奪過包,開始翻動。正當她往門外走的時候,跛腿男人說:“等等——”

跛腿男人握着一張名片,眼睛冒光:“名片上的人很有錢吧,和你是什麽關系?”

“哥們兒,見好就收,別搞出事。”紋身青年說。

“你閉嘴,少他媽摻和!”跛腿男人不耐煩地沖。

林嘤其并不清楚何時會有一張名片在自己的包裏,只好否認:“我不知道什麽名片,我也不認什麽有錢人。”

這句反駁,在跛腿男人看來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是嗎,那我打電話問問。”

跛腿男人走向窗戶,握着林嘤其的手機,依照名片上的號碼撥打過去,眼神斜瞟着她。

“你好,岳總,是這樣的,我撿到了一個女包,裏面有你的名片,我想尋找失主,請問你和手機的主人,是什麽關系?”跛腿男人盯着名片,假裝好心地問。

……

“是你朋友?”跛腿男人意味悠長地望了一眼她,開始朝門口走。

門啪得被重重反鎖上了,空氣都變得緊張起來。

林嘤其絕望地想,名片上的那個人到底是誰,這次真是要被他害死了。

……

“什麽,讓她接電話?”跛腿男人的臉上浮起陰險的笑意,将電話放在她耳邊,恐吓道:“別廢話,給我哭!求他 來帶你走!“事态的發展,已然失控,從一場騙局變成綁架勒索。

她無端地因為名片上的這個人,陷入危險,明明差一點就安全無事了。

“你還好嗎?別怕,我馬上來。”電話那頭傳來溫柔的撫慰聲。

“你到底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更不是你的朋友,你是不是瘋了你想害死我,你告訴他我們不認識!”她對着電話歇斯底裏地吼。

跛腿男人狠狠用手肘擊打了她的腹部,走到窗戶邊繼續說。

她痛得彎下了身,強忍着痛,仔細捕捉着對話。因為看不清人的面孔,無法察言觀色,所以對方的語氣聲調,肢體行為都是她判斷自身處境的參照。

……

“岳總放心,既然是你這麽重要的朋友,我保證讓她毫發無損。”跛腿男人語氣切換自如。

……

“好,岳總準備現金,算作為交個朋友的見面禮吧,提醒你,別報警。等我半小時後聯系你。”跛腿男人挂了電話,對紋身青年罵起:“你他媽還不滾?”

紋身青年欲離開是非之地,卻又好像在猶豫着什麽。

林嘤其反應過來,紋身青年并不是跛腿男人的同夥,她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看什麽看,想死?”跛腿男人惡狠狠地說。

紋身青年站起來,沒有說話,推門離開。

“既然你朋友爽快地答應來,那你就老老實實坐着別動,等着他。”跛腿男人反鎖上門,拔掉鑰匙,從口 袋裏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茶幾上,眼神就盯着刀。

林嘤其順從地坐下,她明白眼下并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先穩住跛腿男人的情緒,她剛大致估算過他行走的速度,只要她能找到機會沖過去打開門,以她逃跑的速度,他是肯定追不上的。

正在參加招标會的岳仲桉,因為這通電話,變得高度緊張,來不及和向篤多加解釋,重點交代了幾個投标事項後,他離席而去。

向篤難以理解地看着岳仲桉背影,從未見他在工作時會中途離人,有些反常。

岳仲桉擔憂她驚吓過度而産生過激行為,她随時可能都有危險。

駕駛那輛黑色轎車,他去銀行備好現金,半個小時後,電話并沒有再打來,他腦中回憶起在飛機上時,林嘤其手機屏幕閃過一個地址。他不做等待,直奔那個地址開去。

林嘤其沒有把名片上那個人說的話當真,她才不信這個并不相識的人會來救他,她不能坐以待斃,腦子裏只想着怎樣才能逃出去。

這時,跛腿男人收到一條短信,臉色變得鐵青,情緒也焦躁不安,他翻找出一卷繩子和膠帶,走到林嘤其身邊,說:“我要出去一趟,防止你想跑,給你綁住手腳,封嚴嘴,你不想受罪就別動。”

她不甘心這樣束手就擒。

“就因為一張名片,聽信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冒這種險嗎?他根本不會來,他就是個無聊惡作劇的神經 病啊,你綁着我在這等有什麽用,也等不來他的,你放我走吧,而且你也不用擔心我認識你的臉我會怎樣,我是臉盲症,你可以在網上搜索一下,前兩年歌神在上海的演唱會現場,有個女孩……“她心裏很慌,急切想說服對方。

不至于對一個臉盲症殺人滅口吧。

“閉嘴,我說他會來他就會來。” 跛腿男人打斷她的話,綁住她的雙臂和腳。

“你為什麽信他會來,我說了很多遍我不認識什麽岳總,就算要死也要讓我死個明明白白吧,我太冤枉了,純粹就是被那個人害的!”她覺得自己要是死在這裏也真是含恨九泉。

“男人的直覺,他在乎你。” 他撕扯着膠帶,用嘴咬下一截,還沒等林嘤其辯駁,膠帶已貼住了她的嘴。眼前如此兇惡的人嘴中,居然能說出他在乎你這四個字。

這是什麽鬼直覺?

她瞪着一雙眼睛,吱吱嗚嗚也說不出來話,心中的怨氣都在名片上那個岳姓男人身上,她在心裏發誓,如果她平安無事,她不管怎樣都要找到這個人,然後跳起來用力左右開弓抽打他,不打他難解心頭之恨。

“我馬上就回來,不想死就別動。”跛腿男人威脅着,拿起桌上的匕首和名片走了。

她原想用腳勾到匕首來割繩子的,現在已無法實現,她有些絕望,環顧這個髒亂不堪的房子,難道自己今天就要死在這裏了嗎,想到接下來跛腿男 人發現等不來所謂的“岳總”,盛怒之下會不會滅口。她又想到了媽媽,萬一她有不測,媽媽怎麽辦,想到弟弟,想到她暗戀了這麽多年從未敢開口說我喜歡你的周良池。

等等,她忽然想起上次見周良池,聽他講他叢林求生的經歷,好像說過,有種方法,在沒有刀的情況下,可以切斷繩子。

是什麽方法,快想快想,她暗示自己,可心裏越急亂越想不起來,她努力讓平複,深呼吸幾次,仔細回想那天周良池說話時的動作,手中拿了一根繩子。沒錯,是繩子。

繩子切斷繩子。

她激動起來,欣喜地望着旁邊那卷綁完她之後剩下的繩子……

她幾乎花盡力氣,嘴唇全破,牙根松軟,終于弄斷了綁在腳上的繩子,但雙手仍被綁死的。在這個過程裏,她就想好了,如果幸運,門沒有從外被鎖死,她就開門跑出去,如果鎖死了,只有通過窗戶往外向路人呼救。

但如果歹徒就在附近,或者這條路上,那麽呼救她可能更危險。

當她将手顫顫兢兢伸向門時,扭動了一下,門竟打開了,她下意識做了個吞咽動作,眼淚快出來了,空間裏靜得仿佛只回響着她沉重的喘氣聲。

她輕手關上門,清楚自己必須一鼓作氣沖下樓,跑出去。

跛腿男人身上有匕首,如果在樓梯正面撞上,她雙手又被綁,絕對不是他的反抗對手,但只要跑出這棟樓的樓梯,她就安 全了,哪怕他手裏有刀,追不上她也無用。

正當她要邁出腳的時候,她聽到底下樓梯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

“噌……蹭……”聲音越來越攀升,越來越近。她驚恐地反應過來,背脊陣陣發麻,這種高低不一致的腳步聲,是跛腿男人回來了。

“蹭……噌……”

該怎麽辦,她沒有多餘的時間考慮,都已經弄斷繩子關了門,別無選擇,但硬沖顯然也很危險。她擡起眼,看向了六樓。

她蹲躲在五樓到六樓的第一轉樓梯處,捂住了自己的嘴,屏住呼吸。腳步聲就在耳邊,她低下頭能看見跛腿男人的頭發,灰色的圓領短袖,後頸上一道觸目驚心的扭曲刀疤。她一動不動,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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