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人世中,(2)
眼睛死死盯着。
“蹭……蹭……”
跛腿男人走到的門口,警惕地回頭望了一眼,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鑰匙,他将鑰匙插進鎖眼,在推開門正要進去的一剎那,林嘤其幾乎是用了人生中最快的飛奔速度,兩大步子就下到了五樓,拼命地往四樓跑。
跛腿男人開門探進頭的那一刻,就發現她不在了,再一回頭,看到她正在逃跑,他握着一根木棍,緊跟着窮追不舍,眼神裏露着兇狠的光,在她身後喊:“他媽的敢跑,老子抓住你一定弄死你!”
當她跑到二樓,眼看就要沖到一樓時,跛腿男人用力扔出手中的木棍。
她只感到背上被悶悶地重擊一下,像是打中了脊柱,她整個 身體發酸,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她支撐着,晃晃悠悠地再度站起來,腳底軟綿綿的,無知覺般,加上雙手被綁,身體就沒有平衡度,她踉踉跄跄一步步踏下樓梯,想着那道近在眼前的門,邁過去就好了,可又是那樣艱難,遙不可及。
跛腿男人右手舉着的匕首,已追到了她身後。她感覺到左頸側被擊打一下,便癱軟地倒下。
在她将要被拖回樓上時,一輛黑色轎車急速地在她面前停下來,車門打開,一個身材高大面目清晰的男子朝她大步跑來。
她竟……能看清他的臉。
十三年以來,她第一次與他人目光交彙。
她向他求救,伸出一雙被綁住手,渴望他能夠救她。沒等他走近,她只覺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當她醒過來,她已安全地在病床上躺着,後背的痛感讓她想起最後要被跛腿男人拖進樓道裏的場景。她堅信一定那個五官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男子救了自己,一定是他。他在哪?她要找到他,她走出病房,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她的目光四處尋找他。她望着一張張霧蒙蒙的臉,都不是他。
她穿着病號服,走向醫院大門,忽然間,一雙有力的手,牢牢地一把握住她的胳膊。
她這才回過頭。
是他。
他們距離這樣近,面前的男子好像曾在夢裏也見到過,莫非她在做夢,她分明感受到來自他掌心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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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真切,幾乎瞬間眼淚
滾落下來。她看得清了,她居然看得清了。
白色襯衣,黑色長褲,面龐輪廓潔淨明晰,他沉靜地注視着她,仿佛穿過霧蒙蒙的人山人海,款款而立。
她看清他的臉,他的五官和眼神。
周遭所有臉都是模糊的,只有他的臉,清醒分明。如同漫長霧霾過後,照進眼底的第一束光。
她睜大眼睛無聲無息地凝望着他。當她目光切換身旁排隊挂號的人群,仍是模糊不清的,臉盲症也并沒有好,她只是偏偏能看清他。
人世中,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她已熱淚盈眶。
岳仲桉沒有想到再重逢會激動成這樣,松開了手,想安慰她。
“你是,救我的人?” 她喃喃地開腔。
“別擔心,壞人已經被抓了,回病房休息吧。”原來她沒認出自己,他便也不去表明身份了。
“為什麽,我能看見你……”她自言自語,難以想通。
“嗯?你當然能看見我,醫生說你身體無大礙。”他朝她笑。
她有些貪婪地看着他的笑容,原來人的笑容,是這樣迷人。
回到病房,他将手中的藥拆開,對她說:“剛才我去取藥的,你的嘴唇怎麽全破了,嚴重紅腫,得外用藥敷上。”他将藥和一面小鏡子遞給她。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唇,果然腫得很厚,雖然看不清自己的臉,但憑想象,一個嘴唇高腫成這樣的人,會是有多醜。她趕忙低下頭,用手遮住嘴。
“沒事,過幾天就會好
了,前提是你得塗藥。“他略彎下身,偏着頭,目光與她齊平,審視着她的傷。
她只好将藥膏擠在手指上,舉着鏡子,憑着感覺想一點點塗對位置,但還是塗得有些不均勻。
他看不下去了,拂開她的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指腹一點點在将她嘴唇上的藥膏塗抹均勻。
她靜靜看着他的臉。十三年了,她第一次能夠看清人臉,想仔仔細細地看着,為什麽她偏偏能看見他,而且還似曾相識?
“你怎麽會被綁架?太危險了,如果我晚來一步,後果不敢想象。”
“我是來找我弟弟的,結果遇到了騙子。本來都沒有事了,也放我走,結果不知道我包裏怎麽會有一張什麽人的名片,讓這個騙子見財起意。他用繩子綁住我手腳,膠布封住嘴,我想盡辦法才逃了出來。”她說着,心中又想起名片上那個人。
“你都已經手腳被綁,嘴被封住,那你用的是什麽方法?”他倒對她另眼相看,這個能連續兩次被臭鼬襲擊的冒失鬼,居然還是有頭腦的。
“當時周圍也沒有刀具,要是按照我們看電視劇的情節,那肯定是打碎個杯子花瓶,用碎片來割繩子,但現實中,我眼前就是一堆生活垃圾。特別絕望,感覺自己會死在那裏了,我想起我從小就很崇拜的那個人,想起他對我說過的話,他是個叢林生存能力特別強的人。他告訴過我,繩子可以切開繩子。”
她說起這些,神情特別驕傲。
他知道,那個她口中很崇拜的人,是周良池。
提到繩子,他已經懂了,但裝作很驚訝的樣子問:“用繩子能切開繩子?”
“你也不知道吧,是利用繩子之間的相互摩擦。我先最大可能地弓起身體,還好小時候學過幾年舞蹈基本功,柔韌度可以,用手把嘴上的膠帶撕掉。我手邊就有歹徒用來綁我剩下的繩子,我用這個繩子穿過腳上捆綁處,繩子一頭用手拉扯住,另一頭用牙齒咬着,然後手拽着繩子往上提,頭往下低,就這麽一高一低重複着,不斷加大摩擦力度和速度,最終,把綁住腳上的繩子給磨斷了。當時真是什麽都不顧了,拼了命用力磨繩子,嘴唇全磨破了。”她現在想想,真是噩夢驚魂,尤其是樓梯裏聽到“蹭……蹭……”聲的時候,太可怕了。
“很聰明,也很勇敢。”他欣賞地贊許,本來對她陷入危境會擔心她情緒過激,就像遇到臭鼬那樣莽撞,可她做的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別光顧着聽我說了,不是你路過救了我,我不還是會被抓回去。我記得歹徒有刀,在我暈倒之前,你沖了過來,之後我便不記得了。你是怎麽救我的呢,你沒受傷吧?”
“學過基本的以色列格鬥術,對付一個年長且殘疾的歹徒,我還是比較有優勢的。”他簡略帶過,沒有多說具體的細節。
“人被抓住了嗎?”
她問。
“嗯,抓了。”他笑答。
敲門聲響起,兩名警察走進來,詢問她傷勢如何,方不方便做筆錄。
“方便。”她靠在病床上,從肯尼亞接到母親的電話,開始說起,盡量絲毫不差。
“我們初步立案為一起詐騙綁架案,後期還需要你的配合指認現場,到時候我們再通知,你先養傷。還是要提醒你,尋親心切我們能夠理解,但不能給犯罪分子可趁之機,自我保護意識一定要有,也可以随時向我們警方求助。”
她點頭,懇切地說:“我會吸取教訓,謝謝你們警方及時抓到歹徒。”
“你要感謝這位先生,是他制服嫌犯,麻煩也要做一份筆錄。”
“好的。舉手之勞,任何一個男人看到那一幕,都應該挺身而出。”他淡然地擺擺手,不用她謝。
“對了,能問一下嗎,那個歹徒身上有沒有名片,我想知道那個姓岳的惡作劇人到底是誰?”林嘤其問。
“我們正在審訊。”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做筆錄。”他對她說。
“好。”她看着他走出病房,不知怎麽了,已經對他産生了依賴感。好像他在的話,她就安心點。她想,大約是因為他是她唯一能看清的人吧。
病房外。
“那張名片是你的?”警察問。
“沒錯,是我的。我和她十三年前有過一面之緣,這次飛機上偶遇,不過她不記得我了,所以我放了張名片在她包裏,沒想到會引起這麽惡劣 的事。她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名片是我的。”
“真是陰差陽錯,那你不準備告訴她嗎?案子進展下去,她很快還是要知道的。”
“順其自然,該知道的時候她自然會知道。”
“還有你的傷,我們法醫下午給你做過鑒定了,都會是證據,在最後量刑時會根據傷情來判定。你這算是見義勇為了。”
“她是我朋友,應該的,稱不上見義勇為。”他謙遜地說。
做完筆錄之後,夜幕初垂。
他找了一家餐廳,炒了兩道菜,帶回了病房,如果沒記錯,都是她喜愛吃的菜。
她沒想到他還會回來,見他走進病房,她喜出望外。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正遺憾着,都沒問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的聯系方式,我得把醫藥費還給你。”
他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拉起來,打開菜,把飯和筷子都擺在她面前,說:“餓了吧,先吃飯。”
她看見空心菜和蘆筍。
“這兩道菜是我最愛吃的,你怎麽知道的?”本來就餓,看到自己喜歡的菜,更是食欲大增,她拿起筷子,忍不住先嘗了一口,又對他笑着說:“你也吃呀。”
“我猜的。”坐在她對面,兩個人就這麽相對坐着,各端着一份飯。
“這都能猜到?那你猜猜我叫什麽名字?”
“林嘤其。這倒不是猜的,剛才你做筆錄時,我聽到了。嘤其鳴矣,求其友聲。給你取這個名字的人,對你寄予了很高的期 望。”
“是我父親給我取的。”
“你叫什麽名字?”
“保密。”
“你想做無名英雄?”
他擡了擡眉毛笑了下,沒有接話。
她一味定睛地望着他,想要記住這張面孔。畢竟有了上頓還不知有沒有下頓,以後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好神奇,茫茫人海,為什麽偏偏她只能看見他,而且,那麽巧,他像頂着一束光芒的蓋世英雄,恰好救她于危難之中。
“怎麽這樣看着我?”他忽然問。
“怕以後見不到了。”她老老實實地說,并沒有暧昧的意思,純粹就是擔憂以後又看不清人的臉了,因為他是她在世上唯一認識的人。
“你不是有崇拜的人嗎,看不出來還挺花心。” 他饒有興致地逗她,心裏卻被這句話弄得有些甜。
“不是你想象的那種見不到,是像夜盲的人見不到路燈。”好像越描越亂。她偷偷看一眼他,眉宇間透着沉穩之氣,他這副樣子,喜歡他的女孩應該也不少吧。
“路燈一直都存在,只要你想見,就存在的。”他順着她的話說。
氣氛有些不對勁。
“吃完飯,我想辦出院,連夜回家,不然我媽會擔心我的。”她轉移話題。
“确定身體沒有哪裏不舒服了嗎,不進一步檢查一下?”
“不用,嘴巴回去抹些藥就好了。”
“我正好要去機場接一位朋友,順路捎你去機場。”他想起久寧是晚上的航班抵京。
既然他順路,她也不拒絕。
她
看到一個藥房袋子裏裝着盒一次性口罩,應該是他從餐廳回來時買的,而不是醫生開的。嘴唇高腫成這樣子,不戴口罩的話,在機場那就太引人側目了。雖然看不清,但從手感上來看,她的嘴唇很像兩根小香腸。
買口罩這個細節,讓她對他又多添了一份好感。
但這種感覺,一下将她打入現實,她這狼狽的香腸嘴鬼樣子,身上甚至還透着一股難以形容的臭氣,她竟對身邊這位儒雅紳士有些異想天開,奇怪,偏偏能看見他,他令她産生安全感,她想和他待在一塊兒。
車行駛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夜晚,車廂內的光線忽明忽暗,她心中如同在倒計時,真是舍不得這張能看清的臉啊,他沒有告訴她姓名,聯系方式,做什麽的,如同陌生人,既然他不說,就有他的理由,也許對他而言,這就是一樁善舉。她識趣地不再追問。她耳邊回響着他說的那句:路燈一直都存在。
他像她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握着手機,猶豫着要不要再最後一次向他要手機號碼,當她舉起手機,剛想開口時,只聽他說:“我會找你的。”
“找我做什麽?”被他識破心思,她一時語塞,吐出這麽句話。
“讨要醫藥費。”他側過頭期待的眼神快速看了她一眼,立刻又專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那我等債主的電話。”她配合地說,心中暗喜,又自覺猥瑣,怎麽能妄想 高攀這樣一個人呢。雖然尚不明他的身份,單看衣着做工考究,以及手表和車,很明顯非富即貴。她的心跌落下來,沒有別的心思,就是想再見到他,沒有半點男女之情。
她心不在焉地滑動手機屏幕,期盼着這條路能夠開慢一點。當她瞟到已撥電話時,想起跛腿男人用她手機給名片上的那個人打過電話。
“我真是蠢,都不知道已撥電話有記錄,我打給他,問問到底是誰,等我找到他一定要狠狠地抽打他,問他,打臉疼不,還敢亂惡作劇嗎。”她激動地說,按下號碼,打出電話。
岳仲桉倒沒感到臉疼,就覺得她十分可愛。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電話那頭傳來的提示音。
“肯定是做賊心虛把我電話設為黑名單了。”她仿佛鼓滿了氣想要發洩,結果一下被這句話給堵了回來。
“替他僥幸,逃過一番轟炸。”他笑出了聲,還好他早做準備,不然在車內這種狹窄的空間裏,被她當場捉個現形,那他一定很慘。
将功抵過不知行不行,能說得過去嗎?他想。
他電話響起,是久寧打來的。他按了一下鍵,接通電話。
“我落地了,你怎麽突然獻起殷勤,主動來接我了。” 一個慵懶好聽的女性聲音。聲線獨特,林嘤其覺得耳熟,好像在哪聽過。
“看來以後要多獻殷情了,否則猛地你不太習慣。”他調侃自如。
“多多益善。謝謝你
送的包,明天的場合,我就背它了。”
“你背它,是我的榮幸,你喜歡就好。”語氣真誠,電話那頭的女人應該心花怒放了吧。
因為是免提,所以林嘤其将這通電話全部聽見了,原來電話那頭的女人并沒有和他提前約好接機,難道他并不是順路送她,而是主動?
可也聽出他對別的女性,巧妙取悅的心思。
能夠讓他接機,送包,這關系很顯然不一般,她在心裏暗想。
挂斷電話,他和林嘤其并沒有再交流。車保持着勻速前行,在快抵達機場時,車速漸漸緩下來,已經是最低速度範圍了。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将車開得這樣慢。
林嘤其并沒有告訴他自己臉盲症的事,也沒有讓他知曉她只能看得清他。
而岳仲桉也沒有提十三年前的事,只當作是一場萍水相逢,他為她所做的這一切,表現的都極自然。有的事,該知道時就會知道。
他們各懷心事地隐瞞着對方。
車停在出發大廳門口。他欲下車送她,由于要起身下車的動作,腰上的傷口以及右腳踝處的關節舊傷都犯着痛,他隐忍着,掩飾得好。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說:“別下車了,這兒限時停車,我直接進去,你快去接人吧,今天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他轉過頭,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他離她這樣近,連她臉頰上細細光潔的透明茸毛都看清了。
那是一張平靜卻又透着惶恐的臉 ,不知為什麽,他就是很想保護。
“嗯,再會。”他說。
“再會。”她轉身下車,感覺他睿智通透的眼神似乎能看穿她的細弱之處。
她站在機場出發大廳玻璃門內,望着那個遠去的背影,猶如做夢。是啊,誰能想到呢,他們又一次這樣離奇地重逢了。
十三年了,有時候你在自己身上是察覺不到歲月的痕跡的,只有當你突然見到很多年沒見的人,你才會真實地感受到光陰的變遷。
林嘤其,我知道你的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萬萬不忍心成為其中一根,因為我永遠不知道哪次就是最後一根壓垮你的稻草。想站在你身側,悄悄地,不讓你察覺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這是他在心裏想對她說的話。
他記得她父親喚她考拉。
考拉小姐,我們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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