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

三日過後,本田菊仍沒有離去,軟磨硬泡又待了下來。

王耀将飯菜端至桌前,本田菊倚在軟枕上不肯下塌,王耀只得将菜盛至飯碗中遞給他。本田菊也不去接,只定定望着王耀,“我的手不方便,你喂我吧。”

王耀蹙了蹙眉心,“你的手昨日已拆了紗布。”

本田菊伸出右手,五指之上只剩下淺淺疤痕,脫落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他将左手探至枕下,摸出一把匕首,對着右手掌心劃下,一道深深刀口。

王耀端着碗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着血流順着本田菊白皙的手臂滑落。本田菊面上沒有半分痛色,只是微笑着沖王耀揚了揚右手,“你看,尚未痊愈。只有麻煩你繼續喂我吃飯了。”

王耀嘆息了一聲,還是将飯碗放至一旁,尋來紗布替他包紮,神情有些複雜,“只是為了讓我喂你,你至于如此?”

本田菊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撫上王耀無暇的面龐,低低喟嘆,“若你肯心許于我,身死又何妨?”

“這樣啊……”王耀沉思片刻,将本田菊剛剛劃破手掌的匕首重新塞進他手裏,“若是你現在用它割破喉嚨,我一定心許于你。”

本田菊顯然是想到王耀會做出此舉,愣了一愣,看王耀神态認真不似說笑,“此言當真?”

王耀一笑,“自然。”

“也好。”

本田菊将匕首慢慢架上脖頸,看王耀沒有絲毫阻止之意,他手指微一用力,便已割破皮膚,幾滴赤紅血珠從其中滲出,沿着白皙光潔的脖頸緩緩滾落。

他擡眸去看王耀,王耀只淡淡說道,“繼續。”

本田菊将匕首移開,嘆了口氣,“我不信你。你只是嫌我事多,誘我尋死罷了,哪怕我以命證明我心赤誠,你也會只當我癡傻,轉瞬便将我抛至腦後。”

王耀看完半出好戲,施施然起身,墨瞳幽深,“我也不信你。”

本田菊手上的傷口愈合之後,仍未離開,似是明白白吃白喝不好,每日替王耀分擔一些家務。

這日洗好碗後,他将茶沏好倒入杯中,如往常一般從懷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一顆黑色藥丸,捏碎少許粉末撒入茶盞,剩餘裝入瓶中,仍揣進懷裏。

本田家本就是醫毒世家,他身為嫡長子,用毒自然是他所長,他想既然如何勸說哄騙王耀都不肯随他回去,那便不如脅迫了。

他所下之毒名“燃豆萁”,是他逃亡身上僅剩□□,為本田葵十三歲所制,他去素鎮前當作臨別禮物贈他,暗指兩人再無兄弟情義。

本田族規便是不得将解藥随身攜帶,以免有人殺之以奪解藥。故本田菊身上沒有解藥,只有兩顆可延緩毒發七日的藥物,卻是以另一更為兇險的毒素壓制此毒發作。不過此毒解藥不難配制,若王耀随他離去,随便至山外鎮上一家藥鋪便可湊齊藥材。

此毒并非無色無味,本田菊擔心被王耀所察,将之分成十二份,每日在他所飲茶中投入一份,等毒素于他體內沉積為一丸之量。他用箸将藥粉拌入茶水,剛端起茶盞,便聽見陣陣敲門之聲。

他疑惑王耀住在山林深處,怎會有人上門,便走到門前去看。

只見王耀身前站着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五官與他有三分相似,一樣完美無瑕宛若天成,只是眉宇稍帶些淩厲冷意,不比王耀的柔和。少年遞過一只大包裹,聲音泠泠若清泉擊打山石,“先生這裏還缺些什麽?”

王耀思忖片刻,“鹽快用完了……咳咳……還有,今年的新茶該出了吧?”

“好,我下次為先生送來。”

少年颔首轉身便走,王耀卻叫住他,“小香。”

少年回身看他,“先生還有什麽吩咐?”

“你……”王耀沉吟着,“你不必再來了。”後一句聲音低了些,本田菊便沒有聽清,只注意到少年雙肩輕顫了一下,面上露出些許激動,又被他極快壓下,輕聲回了句什麽,便不帶絲毫猶豫地離去了。

“我無須離開了。”

“那我們便候你歸來。”

少年離開後,王耀将包裹桌上拆開,裏面除了日常用品,便是一些調味料。

本田菊走到王耀身旁,“他是?”

“遠親而已。”王耀淡淡道,“山中畢竟有諸多不便,他便為我送些缺少的東西。”

“你為何說讓他不必再來?”

王耀偏頭看他,唇角輕勾,微挑的眼瞳似有深意,“我可能不會在這裏待很久了……”

本田菊心中一驚,擔心自己多為已被王耀看透,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只将手中茶盞遞給他,“你同意随我走了?”

王耀随手接過茶盞,抿下一口茶,笑了笑,“我說了,我不會離開天傾山。”

本田菊将王耀扶起,為他灌下一些米湯。

王耀靠在他臂彎,乖順将口中米湯咽下,容色通透仿佛玉質,雙目緊阖,毫無意識,呼吸清淺如同睡眠。今日只是下藥的第九日。

王耀照常于晚膳後飲完一盞茶,起身欲收拾外面晾曬被褥,腳步突然頓住,擡手在太陽穴壓了壓,一手撐在門框,勉強沖本田菊道,“小菊,我覺得有些頭暈,你扶我一下。”

本田菊微怔,上前扶他到桌前坐下。王耀無力靠在椅背,咳了幾聲,眼睫掀起複又垂落,似是想說句什麽卻難以支撐,便陷入深眠。

本田菊本以為那毒第十二日才會發作,不料提前了三天,手指診上王耀脈搏,除較常人略虛弱少許,未探出什麽異常。他便照料王耀,只等他明日蘇醒,好逼他離開天傾山。

不曾想王耀次日仍未醒來,本田菊心中不安卻毫無辦法,只能繼續守着王耀,隐隐害怕他再也無法醒來。

一直到第三日王耀睜眼,本田菊守了他整整三天未合眼,熬紅的雙目浮起一絲笑意,“你終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王耀掀被坐起身,聲音微有沙啞。

“三日。”本田菊見他無礙,從塌旁站起,“粥正在鍋裏煮着,你餓了自己去盛,我先小憩片刻。”

王耀扯住他的衣袖,聲音微冷,“是你做的?”

本田菊自然知道他所指為何,掩唇打了一個哈欠,“随我離開,我會為你解毒。你可以先慢慢考慮着,我要去睡會兒。”

王耀于他背後輕笑了聲,“你不擔心我趁你入眠一刀結果了你,然後搜出解藥自行解毒?”

“你不妨一試,若你覺得我帶了解藥的話。”本田菊微笑回眸。

待王耀松了手,他擡腿行至房口,聽王耀在他身後問,“你下的是什麽藥?”

“其名燃豆萁,初服會讓人昏迷一日,醒後半月行動如常,随後身體逐漸虛弱,服毒滿一月而亡。”

王耀聽後沉默不語,本田菊也不打擾他,等他自行做下決定。

片刻後王耀語聲傳來,還是一貫的溫和,“你可知這裏出山最近的一條路需多久?”

“半月足夠了。”

“如你所說,我昏迷了不止一日。”

本田菊心中升起一陣慌張,他猛然回頭,“你知曉原因?”

王耀輕咳幾聲,似是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你且去睡吧。”

“你什麽意思!”本田菊緊追不放。

王耀一笑,“你不是瀾州人,不知這天傾山進來容易,想尋找到出去的路卻極難。沒有我領路,你出不去。”

本田菊誤會此語,輕輕挑眉,“難道你寧可毒發而亡也不願和我出去?”

王耀太息一聲。

“你多慮了,我自會送你離開。”

王耀将食物和換洗衣服打成兩只包裹,遞一只給本田菊,“今日便動身吧。”

本田菊接過背在身後,見王耀将另一只也遞給他,略一揚眉,“全是我背,你就這般兩袖清風?”

“我畢竟睡了整整三日才醒,現在實在沒太多氣力。”王耀将包裹塞進本田菊懷裏,展顏一笑,“便辛苦你幾日。”

即使和王耀相處這麽久,看慣了他天人般的容貌,本田菊卻仍被這一笑晃得眼花缭亂,乖乖将包裹抱在懷中,方才回過神來,掩飾自己失态般問道,“你為什麽不歇一日再走?非要這麽趕時間?”

“你難道不想離開?”王耀在房間四處走着,看還有什麽需要帶上的,“你不擔心我今天同意了,明日又後悔不去了?”

“這我倒不擔心。”本田菊尋了椅子坐下等他,頓了片刻,“我只擔心你怨我。”

“你會怨我這般強迫你嗎?”他沉默少許,終于問出這個在心頭徘徊已久的問題,聲線有着難以覺察的顫抖,不是做戲,而是他心頭竟然真升起這樣的懼意,“你,讨厭我嗎?”

“當然——”王耀随口應聲,回身見本田菊眸色暗淡下去,又是一笑,“不會。”

他走近本田菊,手指撫上少年額頂柔軟黑發,語聲溫和,“雖然你對我并無你所說的那般感情,但我知你誠無加害我之心。”

本田菊抓住頭頂的手,只覺觸感冰涼,擔心情緒于心頭一晃便過,他不願王耀待他像個孩子,即刻反駁,“我有。”

他眨了一下眼睛,勾住王耀如玉脖頸,将人拉到自己近前,吐息溫熱,咬字纏綿,“我對你……”

一根手指豎在本田菊的嘴唇前,王耀輕聲道,“不要說。”

本田菊只覺他眼神幽深叫人沉迷,聲音缥缈虛無,如浮于雲端,“有些話說得多了,便信以為真了。”

“我……”

本田菊欲辯駁,王耀已先他開口,“不要想的太多。你于我而言,不過是浮生一過客。”

他見本田菊睜着杏眼,一副失落神态竟有幾分天真趣味,不由一哂,身形前傾,薄唇輕擦過對方額角碎發,手臂環過那具單薄身軀,于赤紅耳前輕喃,“你就當我這一刻,貪戀紅塵罷。”

随處留情為本性,淺嘗辄止是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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