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林中落下細雨,将葉片浸得通透,又将二人的衣衫發絲潤濕。

“又是此地……”本田菊環顧四周後頹然太息。這已是第八日,王耀昨夜睡下,早晨便已喚不醒,本田菊便背起王耀,本欲一邊前行一邊待他醒來,如今卻發現若王耀未醒,他走去走來也只是返回原地。

他将背上王耀小心放下,蓋在王耀身上避雨的衣袍滑下一些,他将之拉好,注視着那張蒼白面孔,一種不可抑制的悔恨情緒從他心頭升起。

涼薄如他,很少有這種感覺,哪怕做了一件需要付出代價的事,他會遺憾、會慚愧、會惋惜,卻唯獨不會後悔。沒有人能夠穿越時間去改變一個決定,只有解決問題或是逃避問題,無論需要付出什麽或者舍棄什麽。

三年之前的一個秋日裏他處死了本田櫻,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妹妹,他也未覺得後悔。他将那杯他親手調制的毒酒端給她,她穿着華麗的十二單,他認出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件。

“這酒是我親手所釀,工藝甚是繁雜,味道——”他注視着那雙溫柔若水的棕紅眼眸,“想必為你所喜。”

少女用手去接那酒盞,五指蔥白,指尖豆蔻豔麗,卻如櫻花一般薄而脆弱。

蜜色的酒液在暖色燭光之下,宛若一塊上好的琥珀,她搖着酒盞欣賞了片刻,便舉至唇邊飲盡,聲若風拂楊柳,清豔動人,“果然好酒,多謝哥哥美意。”

他承了贊賞,心情極好,決定解她一疑惑,便問,“你知你為何打碎那祭祀所用族中重寶?”

本田櫻唇角溢出一縷黑血,已站立不穩,“還請……哥哥解惑……”

本田菊微笑道,“我族十大秘藥排行第六的——遂人願。”

和州所傳數百載的《玄玄藥目.□□篇》中對此藥有八字批語“自天庇之,事遂人願。”此藥的藥效便是能短時間地操控他人的行為,使自己所思所想如願。

本田櫻瞳孔睜大,“你……你竟制出了……”

本田菊摟住少女即将跌倒的嬌軀,“你是我在本田一族中唯一不覺得厭惡的人了,怎麽能去替本田葵站隊呢?”

“因為……你想……毀……”剩餘的意識已不夠她說完,少女的身體從本田菊懷中滑落在地。

本田菊垂目看着腳下那襲華麗的十二單,秀美的面龐沒有一絲表情,他語聲淡淡,“我想毀了本田一族,當然。”

本田菊将那一日記得很清,直到今天還說得出每一處細節,譬如本田櫻那日梳着橫兵庫發式,發髻是寬大的扇形,如同一只展翅的蝴蝶;譬如事畢他推門而出,小院中楓葉極紅極豔,有一片在他身前飄落,被他接在手中,然後一笑間揉碎成灰。

他思念過,卻從未後悔,哪怕自那一日起,本田家的所有人都是可憎的,連唯一一朵美好的櫻花也已零落成泥。

但這一刻,在王耀的面前他卻體會到了何為後悔,因為他的錯誤既沒有什麽需要付出,也沒有什麽需要舍棄,他只是無能為力。若他真在這裏困上三年,想必本田葵早已接任了家主之職,他對父親乃至族人不待見自己的報複也就無從談起。

這憑什麽呢?他的母親因他難産而死,他就要被父親憎惡,而其餘族人也因身為族長的父親的态度,不是對他輕視蔑視,就是嘲弄為難。

他有什麽錯嗎?母親難産難道是他的錯?那些人都應該付出代價!等他當上族長,定會帶領本田族的所有人,走向一條毀滅之路!

不過卻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在此時此刻,他之所以後悔,連報複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真正令他害怕的,是面前之人會死去。

沒有人不需要關心和溫暖,自本田櫻死後,他孑身一人已逾三年。

“我,”本田菊伸手探到王耀微弱的鼻息,心下少安,“我舍不開你的溫暖了……我該怎麽辦?”

他的聲音消散在細雨裏,雨滴從葉心滾落,砸在碎石上,将話語裏的茫然無措遮去。

本田菊為王耀輕輕擦去唇角的血漬,又将手帕浸在溪水中洗淨,他的手微顫着——上一次是假裝,這一次卻是真的。

他一向擅長在人前遮掩自己情緒,能被人看到的,必已經他加工。譬如出門那日他問王耀是否厭他,抑或前日于王耀前顯露的愧色。他并非不善交際,薄情寡義之人總比他人更善僞裝。而他之所以與族人關系不佳,不過是他憎恨那些人,連裝樣對付過去都懶罷了。

從昨日到今晨,王耀仍未蘇醒,本田菊別無他法,只好将一粒解藥喂給他,盼能起些效應,使他醒來。本田菊取用溪水喂王耀服下,便見王耀唇角溢出一縷鮮血,如一條火紅細蛇蜿蜒游過蒼白下颌,妖嬈而令人心驚。

本田菊替他擦去,握着手帕于水中搓揉,見血紅又深至淺漸漸散開,心中一片冰涼空茫。王耀會死嗎?他自己呢?他的前路在哪裏?

“咳咳……咳咳咳……你在洗什麽?”略帶沙啞的嗓音從背後傳來,聽在本田菊耳中,卻恍若仙音。

“你終于醒了!”他猛然轉頭。

王耀已起了身,身上披着他的外衣,單手支着溪旁一棵柳樹問他,“我睡了很久?”

風拂柳條,掠起他的黑發,他眼眸含着笑意望向本田菊,衣袂于他身前散開一點弧度,落進本田菊眼中,像是一個最美好的夢。

本田菊看他看了很久,才回答,“一天一夜。”

王耀看着周圍和入睡前一般的景物,嘆了口氣,“咳咳……即使我未醒,你想必是背我走了一節的,只是又繞了回來。”

“是這樣。”本田菊目不轉睛地盯着王耀,疑心這是一場幻夢。

王耀走到在本田菊身旁蹲下,用手捧起溪水飲用,嗓音才潤澤一些,“我本想着你若用水囊取我血液貼身攜帶,就可不受此地陣法束縛,但現在看來只有我陪着你下山。”

“陣法?”本田菊見王耀唇上水澤,鬼使神差替他擦去,指腹無意觸及他柔軟唇瓣,僅僅兩個字就險些把握不穩聲線。

“我不是說讓進山的人困住三年,是一位仙人所施法術嗎?”王耀像是回憶起了什麽好笑的事,眉眼彎起,過了好片刻才收斂起笑意,“這是我做的。只可惜我現今靈力所剩無幾,已經無法撤去這一陣法,好在它對我是無效的,所以我還能領你下山。還有不到兩日半的路程……咳咳咳……我想我還是能撐過去的。”

王耀用指腹揩去咳出的血,又将手指置于溪流濯淨,便聽本田菊問,“山下最近的鎮子有多遠?”

王耀想了想,“不遠,一個半時辰就可走到。”

本田菊心中升起一點希望,又被他強自壓下,維持着平靜的語氣,“我們只要到了鎮上,随便找到一家藥鋪,我只要片刻就可以制出解藥。這樣的話,你就不會死了吧?”

一個人不該随随便便抱有希望,不然只會是更大的失望而已,他深谙此理。本田菊細細看王耀的神色,又是那種清淺的笑,如蜻蜓在水面點出漣漪,他果然不覺得太失落。

他記得王耀上一次這樣笑的時候,雲淡風輕地說自己渡劫失敗受了重創,承受不了體內□□所以快死了。他講述自己的死亡,仿佛只是在說一片樹葉落了,一朵花謝了那麽簡單自然,含着一點惋惜,對象卻不是他自己。

“我雖可在山中行走無滞,但這一陣法卻禁我出去。我當初氣盛,打定了主意一心修煉飛升上界,便布此陣,不渡雷劫絕不下山。”他笑了一下,搭上本田菊的手,如同安撫,“許是天意如此,你無須為我難過。”

本田菊聽他說完,面無表情,“我為什麽會難過?”

他垂下眼睑,聲線毫無起伏,“是我引人上山,使你在雷劫之後仍活了這些日子。你布置了這個困人法陣,将我送下山本就是你該做的。當然,最最重要的是,連你自己都只将死亡當作自然規律,”他冷笑着,如同于湖面踩碎浮冰,一字一字發問,“我為什麽要為你難過?”

“你……啊……”王耀嘆息着将本田菊擁進懷中,有溫熱的液體漸漸滲進他肩頭的衣料,“浮生一聚,紅塵一夢,何必太過當真……”

光裸的岩石退出視野,茵茵綠草自山腳鋪開。

“咳咳……就在這裏,停下來吧。”王耀伏在本田菊的背上,輕聲說。

本田菊停住腳步,看見王耀伸手向前一點,一道白色光幕于虛空中浮出,如一只巨大氣泡,映着午後的暖色光線,籠罩着整座山。

“此去往西南方……咳咳……直走過一片松林……便會看見一條小道……咳咳……咳咳咳……”

本田菊側頭看他,只覺王耀旖麗容顏于橘色陽光之下恍若透明,仿佛下一刻便會如蜃氣形成的華美樓閣般消散成煙。

王耀阖目歇息片刻,方才繼續說下去,“你順着小路走……便可到鎮上了……”

“你出不去?”本田菊伸出食指觸碰面前的光幕,沒有任何觸感,輕易地一穿而過。

王耀将手掌按在光幕上,向前輕輕一壓,一陣波紋晃動,将他的手掌彈了開去。王耀像是覺得有趣,又試了試,這次用的力氣大一些,光幕反彈之力也更大,連背着他的本田菊也被迫退了幾步。

“你看……咳咳……它只攔我……”

本田菊正試着将整條手臂伸出光幕,便沒注意王耀說這句話時神情間一閃而過的愉悅。

“你将我放下……自行離去吧……”

本田菊将背上王耀小心放在一棵樹下,他看着王耀,忍不住笑了起來,這麽多日以來頭一次放松的笑容,“你在這裏等我。”

感受到王耀目光中的疑惑,他唇畔笑意更甚,“我去鎮上配了藥,帶來給你。”

他擡頭看了看天色,彎起的唇角始終沒有放下,“三個時辰的路,想必我回來時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他又想起什麽,将裝着最後一粒解藥的藥瓶遞給王耀,“你若實在不适就服下它吧,三個時辰想必是足夠的。

王耀伸手接過,“那你就去吧。”

“你等我?”本田菊站在光幕之前,回頭去看王耀,陽光親吻着那人如墨的發絲,旖旎而溫暖。

“我等你。”王耀笑答。

本田菊穿過光幕,王耀溫和的嗓音被輕風裹挾着追上他的腳步。

“此生能夠遇見你,是一件令人非常高興的事。”

這是本田菊關于王耀最後的記憶。

夕陽餘晖灑滿山林,雲霞宛如天女的羽衣,絢麗華美得不可思議。

王耀倚着一棵老樹樹幹欣賞日落光景,有些意動地想要采下一片紫金色的雲。這天傾山的景色他看了數百年也不曾看厭過,再過幾百年,想必也是一樣的。

有笛聲自山巅傳來,被幽幽鳥鳴掩蓋模糊不清。王耀閉目細細聽去,竟是一曲《喜相逢》。

他欣然一笑,将本田菊留給他的藥瓶打開,把最後那粒解藥倒在地上,然後一指不遠處石縫間的山泉,山泉分出一股細流,于虛空劃過一條優美曲線,落入細瓶之中。

王耀以清泉代酒,對着山巅處的某人遙遙舉杯,一口飲盡。

最後一道夕光沉入深海,暮色幽藍,鳥鳴漸止,他于悠揚笛聲中枕着草葉安然睡去。

明朝夢醒,又是大好晨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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