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回來了。”

鑰匙插進鏽跡斑駁的鎖孔,曲哲擰動鑰匙,走進了屋。這房子他們家住了許多年,朝向不好,許多角落時常都不見光。唯一能在下午很亮堂的房間給了他妹妹曲小宇。即便是冬天,家裏好像都帶着一股散不去的黴味。

什麽時候能換個房子就好了。他常常這麽想。

“回來了啊。”林秀顏穿着圍裙從廚房探出頭來,不鹹不淡地答了一句,又看見兒子垂頭走路,一點精氣神都沒有的模樣,不耐煩道,“你能不能把背打直了?”

曲哲沒回話,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

窗簾明明敞着,依然很陰暗。在他房間窗戶外,不到兩米的位置就是另一棟樓的側面,把該有的陽光全都遮住了。

他就穿着外衣外褲倒在床上,終于松了口氣。

他的手插在上衣口袋裏,緊緊地捏着裏頭的東西。

那是一部4寸左右的MP4,上面還纏着黑色的耳機。學校裏雖然規定得很清楚,不允許攜帶手機、MP4之類的電子産品,但是仍然有學生偷偷帶去學校。

這不是曲哲的東西,這是他從沈一卓的包裏找到的。

現在想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把它塞進自己的口袋裏——仿佛那一刻有別的靈魂注入了自己的身體裏,作為“曲哲”的他在無意識之間,已經把東西快速放進了口袋。

然後惴惴不安地坐在座位上。

他以為沈一卓下課後,沈一卓回來會說MP4不見了,他一直等着他發難。

但沒有。

等待同學們都陸陸續續回來,沈一卓回到座位上,直到放學,他都沒檢查過包,也沒有說任何關于MP4的話。

沈一卓的MP4裏會有些什麽歌呢?會有些什麽電影呢?

他惴惴不安,卻無比好奇。好奇到甚至沒有時間思索這個行為本身意味着行竊,是犯罪。

那麽現在可以看看裏面到底是什麽了。曲哲這麽想着,又輕又慢地将MP4從口袋裏拿出來。

“曲哲!”房間門突然被大力打開,撞在牆壁上。屋子似乎都随之震了震,從天花板上落下細小的灰塵。曲小宇穿着短裙絲襪站在門口,板着臉看着他。

她總這樣,跟曲哲說話的時候像是随時随地帶着怒氣。

“怎麽了?”他手一抖,立刻又把東西放了回去,從床上坐起來問道。

曲小宇走過來關上房間門,壓低了聲音道:“你晚上陪我出去一趟。”

“去幹什麽?”

“你不要問,陪我出去就行了。”曲小宇揚着下巴道,“跟爸媽說出去買點東西,聽見沒?”

“哦哦……”

陪妹妹出去買東西而已,也沒什麽不願意的。他這麽想着,曲小宇卻嗤笑了一聲:“你瞧瞧你逆來順受的樣子。”

她說完又打開門出去了,跟來時一樣怒氣沖沖。

她到底在氣什麽,曲哲至今未知。不過從她住校念初中開始,就變成了這樣。一晃也三年過去了,他都習慣了妹妹對他頤指氣使。

他在天中念書,曲小宇在城那一頭的女校,住宿生,每周回來一次。天中倒是很近,騎自行車十分鐘就能到的距離,因此除了周末,他跟曲小宇也甚少見面。

房間裏又恢複成他一個人,曲哲連忙把東西拿出來,塞進了枕頭下面。

飯桌上三菜一湯剛擺好,林秀顏招呼着兒子女兒出來吃飯。多年的家庭主婦讓她把時間算得非常精确,三個人剛在飯桌上坐下,便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穿着一身工作服的曲逸豪打開門走進來。

“趕緊換身衣服吃飯。”

“嗯。”

“爸。”曲哲小聲喊着,點了點頭,算作招呼。

曲逸豪草草看了他一眼,也沒吭聲,走進卧室換衣服。

“廠子裏怎麽樣?”

“就那樣,”曲逸豪熟練地給自己斟上二兩白酒,“總說裁人裁人,也沒見真的裁。”

“要真裁……會不會裁你啊?”林秀顏擔憂道。

曲家的頂梁柱曲逸豪,十九歲就進了廠,大半輩子都在廠裏呆着。他是技術工種,水平高,工資一直很穩定,養活一家人是緊了點,但偶爾也會接點私活補貼家用。如果曲逸豪下崗,就意味着曲家失去經濟來源。

但從父親臉上,曲哲看不出太多愁緒。或許真如他的猜測,裁人的傳聞年年都在說,到底也沒見真的貼出名單來。

“爸,媽,我一會兒晚上出去啊。”曲小宇一邊夾菜一邊道。

“大晚上出去幹什麽?”曲逸豪皺着眉訓斥道,“女孩子家家的,出去不安全。”

“我哥陪我一起出去,買點東西。”她說着,轉過臉朝曲哲使了個眼色。

曲哲只好忙不疊地點頭,接話道:“嗯,我陪她出去。”

“哼。”曲逸豪沒拒絕,就算是同意了。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曲小宇才會叫他哥。

飯桌上一家人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沒營養的,這頓飯就算吃完了。

整個曲家就好像這套房子一樣,常年被一種壓抑的氣氛覆蓋着。它并不是無法忍耐,卻又讓曲哲時時刻刻想要逃離。

吃過飯,曲哲坐在沙發上發呆,曲小宇已經飛快地去換了件衣服跑出來:“走吧。”

“嗯?上哪兒?”他下意識問道。

“陪我出去啊,買、東、西、啊。”後半句曲小宇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來。曲哲這樣的反應就跟故意拆臺沒什麽兩樣。

好在曲逸豪仍在吃飯,時不時絮絮叨叨地跟林秀顏說着話,沒在注意他們。

“哦哦……”

曲哲心不在焉地站起來——他不太想出去,夜裏起風會特別冷。

“爸媽,我們出門了啊。”

“注意安全,九點之前回家。”林秀顏揚聲囑咐了一句,又對跟在曲小宇身後的曲哲道,“照顧好妹妹。”

“嗯。”他略顯木讷地點點頭,跟着出了門。

外面果真特別冷,他們兩一前一後走着,誰也沒說話,好像兩個陌生人。

他縮了縮脖子,雙手放在胸前,插進衣袖裏。

曲小宇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嫌惡地罵了句:“你能不能別那麽猥瑣啊?”

“啊?天氣冷嘛。”

“哼。”

小時候關系還挺融洽的妹妹為什麽突然開始厭惡自己,曲哲心裏大概知道一些。其實跟學校裏那些人差別不大——這個世界對于不好看、不優秀的人,呈現一種畸形的針對。

他是很差勁沒錯,如果他是沈一卓,妹妹肯定會興高采烈地挽着他出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刻意地跟自己保持距離。

走了十幾二十分鐘,從廠區家屬房走到稍微熱鬧些的地方。曲小宇的腳步仍沒停下的意思,曲哲只好走上前問:“去哪兒買東西啊?”

她不耐煩道:“誰說要買東西了?身上有沒有錢,給我一點。”

“哦。”曲哲在口袋裏摸出三十塊遞給她。

“你九點在這個路口等我,我去找我朋友。”曲小宇說着,開始攔車。

“遠不遠啊,這麽晚了。”

“哎呀你別管了,真跟你一樣連個朋友都沒有啊?”

曲哲被噎得沒話說。他确實沒有朋友,無論是初中還是現在,他只有同學,沒有朋友。

沒有人想跟曲哲做朋友。

曲哲也不想交朋友。

很快曲小宇便搭車走了,曲哲站在十字路口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就當出來消食了。他這麽想着,往鬧市走。

這個時間在外面溜達的青年少年挺多,大多是三五結伴,像曲哲這樣獨自行走的人很少。途徑露天的臺球室附近,不經意間,曲哲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一卓先開球啊。”

仿佛過電一般,曲哲猛地擡起頭,朝聲音來源的方向看過去——沈一卓跟幾個青年站在一起,手裏拿着球杆,正準備開球。

他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也顯得鶴立雞群,旁邊的好幾個女孩都悄悄看着他。

臺球室是小混混最喜歡的地方,這還是他第一次知道,沈一卓也會出現在這裏。內心帶着難以言喻的悸動,他又驚又怕地快步走開,在路燈照不到的暗角裏站着,目光直勾勾地鎖定在沈一卓身上。

對方壓低了腰,動作熟練地架着球杆,試探幾次後快準狠地開球。

白球大力撞過去,擺好的臺球像煙花似的在球桌上散開來,還有一個掉進了球洞裏。先前說話的人湊過看了看,揚聲道:“三號。”

沈一卓點點頭,繼續打。

曲哲緊張地咽了咽口水。他不會打桌球,只是大概知道規則。他的緊張不是來源于球桌上的競技,而是沈一卓。他怕沈一卓偶爾掃過自己所在的位置,看到自己。

這種因為窺視而産生的緊張感,卻又帶着詭異的愉悅。

沈一卓會跟這些明顯是小混混的人在一起打球,這仿佛說明沈一卓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天氣明明很冷,時不時還有冷風吹過,曲哲的額角卻滲出汗來。他擡手擦了擦汗,目光卻仍粘在沈一卓身上。這比他在教室翻沈一卓的抽屜時,還要緊張。

隐隐約約他有種感覺——他想要揭開沈一卓的本質。

對一個跟自己幾乎沒有交集的人,産生這樣的想法,實在奇怪。曲哲自己也這麽覺得,卻又克制不住窺探的欲望。

那邊仍在繼續着,輪到沈一卓的對手上桌,他站在一旁看着,直到另外的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喏。”對方遞過一支煙,沈一卓接了過,熟練地放在嘴上,然後側着頭任由對方給他點上。

曲哲看着他輕緩地吐出一口煙,心跳不受控的加速。

沈一卓會抽煙。

優等生的面具,似乎剝落了一角。

不知何時,曲哲插在袖子裏的手已經松開,他雙手置于身側,捏緊了拳頭,拇指在其他手指上摩擦着,試圖緩解緊張感。

他就知道沈一卓不是好人。

都是假的,都是裝的,他根本就不是大家眼裏的優等生——看着沈一卓抽煙的側臉,曲哲生出某種錯覺。如果說大家眼中的他是不堪的,那麽沈一卓比他好不了多少。

他在裝,他裝作很優秀很了不起的樣子,實際上是個徹頭徹尾的垃圾。

這樣的認知讓曲哲覺得興奮不已。

但很快,興奮又消退下去,轉為失落。就算沈一卓在校外跟小混混在一起打球抽煙,也不會有人知道。曲哲知道,但曲哲說話沒有人相信。更具體地說,沒人想聽曲哲說話。

他足足在那裏站了一個小時,一動不動,宛若一座雕塑。

直到沈一卓放下球杆,跟那幾個小混混一起離開。

他站在那裏猶豫了幾秒後,放輕了腳步跟在後面。

他們勾肩搭背,有說有笑地走着,曲哲能聽清楚他們聊天的內容,卻幾乎聽不見沈一卓的聲音。或許沈一卓并沒說話,也或許他聲音特別小。可這對曲哲來說有些煎熬,他小心翼翼地逐漸加快腳步,拉近距離,想聽聽沈一卓會跟他們聊什麽。

他像個變态一樣尾随在他身後,心裏卻湧起即将揭曉謎底似的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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