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開學以來,他還沒來過醫務室,只是在學校裏晃蕩的時候,草草看過兩眼。曲哲和沈一卓,這樣的組合顯得稀奇,在途中遇見班上的同學時,大家都以驚愕的表情看着他們倆兒。

沈一卓極其自然地點頭打招呼,也不解釋他們為什麽走在一起。

沒有人問及這個問題,自然不用解釋。

一前一後逐漸走成并肩,曲哲不敢擡頭看他,便一直注視着褲子濕掉的部分。冷飕飕的風時不時吹過,那塊被熱水沾濕的布料很快就涼了下來,被風吹得黏在燙傷的部位,又痛又冷。

“張老師,在嗎?”抵達目的地後,沈一卓自然地叩響了醫務室的門,揚聲問道。

其實沈一卓的聲音很特別,至少在曲哲聽來是的。擡高時很清澈,充斥着少年感;平時低聲說話卻帶着些氣泡音,很沉,震動的頻率似乎能跟心跳在某個節點微妙地對上,會讓他有種聲音直擊心髒的錯覺。仿佛不是耳朵在接收聲音訊號,而是更加直白的……

“大早上的,怎麽了?”醫務室張老師的回話打斷了曲哲的思緒。

他跟在沈一卓後面,走進醫務室裏。靠牆的櫃子上,透明櫃門後陳列着各種常用藥,曲哲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陣後,目光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張老師是男性,二十七八歲,穿着白大褂坐在辦公桌後,正關切地看着沈一卓和曲哲。

沈一卓擡手晃了晃已經紅腫的手背,輕描淡寫道:“被開水燙到了,過來塗點燙傷膏。”

“哪個班的?”

“高一三班沈一卓,”他認真地說着,“數字‘一’,卓爾不凡的‘卓’。”

“你也燙傷了嗎?”張老師的目光繞過沈一卓,看向後面畏畏縮縮站着的曲哲。

實際上曲哲腿都有些抖,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燙傷。

“曲、曲哲,哲學的‘哲’。”他學着沈一卓的說法,介紹完自己的名字後,張老師站起身來,打開櫃子邊找着東西便說:“先坐下吧,我給你們拿。”

“謝謝張老師。”沈一卓認真地道謝,随後推搡着曲哲在旁邊供學生休息的床上坐下。

在此之前,曲哲以為沈一卓會像其他人一樣,避免跟自己接觸。

被他手碰到的感覺很微妙,但大部分都是來自心理上。隔着厚厚的冬衣,是怎麽也不可能直觀感受到某些觸感,可他仍覺得,這跟沈一卓的聲線似的,可以穿透一切障礙物。

很快,張老師便拿着醫用棉簽和燙傷藥走過二人面前:“你是傷在哪裏?”

“大腿……”曲哲指了指自己濕掉的褲子小聲道。

“那趕緊脫掉一條褲腿。”

冬天的衣物偏厚,想從褲腳卷上來露出大腿,顯然是不可能的。在張老師說完這句話後,曲哲仍沒有動彈的意思,他忸怩着抓着自己的褲腰,卻半晌沒有開始。

沈一卓主動道:“我去關門,你不用不好意思,燙傷要趕快處理。”

——就是不想在沈一卓面前,脫掉褲子,總覺得這是件很羞恥的事情。

他這麽想着,沈一卓已經去關門了,甚至沒有再站過來,而是背對着他,看着醫務室的窗外。

“快點吧。”張老師道。

他無奈地脫掉校服褲,露出裏面黑色的秋褲,再将它也脫掉,瘦弱的腿暴露在冰涼的空氣裏。被開水燙到的位置紅了一大片,跟他的膚色産生了強烈的對比。

如果說沈一卓是天生皮膚白,那麽曲哲的膚色就呈現一種不健康的病弱感。

說不上什麽感覺,張老師用棉簽認真地給他擦着藥,而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沈一卓身上。

只見他在窗臺附近站了一小會兒後,走到水龍頭處用冷水沖着被燙傷的部位,垂着頭,光線恰好勾勒出他俊朗的輪廓。

“好了,褲子挺厚的,沒什麽大問題。”随着張老師的手停下,曲哲立馬開始穿褲子:“謝謝老師……”

“注意回去還要搽藥,如果有什麽問題及時去醫院看看。”他說着,看向沈一卓,“同學,你呢?”

沈一卓走過來,曲哲的動作加快,布料剮蹭到傷口,帶起一陣陣地疼,他去顧不上那麽多,只想在沈一卓過來前穿好褲子。

就在這時,張老師眉頭一皺,有些不适地摸了摸肚子道:“老師肚子有點不舒服,你能自己上藥嗎?或者你幫他上一下。”後半句是對着曲哲說的。他遲鈍地擡起頭,還沒來得及回話,沈一卓已從張老師手裏接過東西,微微一笑:“沒事,我可以自己來。”

“那好,你自己上一下。”

張老師說完,就離開了醫務室。

門再次關上,在這個封閉空間裏就只剩下他們兩人。沈一卓在床沿坐下,将東西遞給曲哲:“嗯?”

曲哲剛把褲子系好,手忙腳亂地接過來,模仿着剛才張老師的模樣,給沈一卓上藥。

他的手背紅腫得厲害,曲哲好歹有兩條褲子擋一擋,而沈一卓卻是直接被開水灑了滿手。

“我、我可以……”曲哲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抓着你的手弄嗎……”

“嗯。”沈一卓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将手又伸過去了些。

曲哲抓住他冰涼的指尖,認真地拿着棉簽,一點一點、輕緩地給他搽藥。

沈一卓仿佛感受不到痛似的,呼吸平穩,手也一動不動,任由他擺弄。

“那個水壺,”驀地,沈一卓開口道,“是蔣昱昭的吧?”

“嗯、嗯。”

他垂着頭,看着曲哲上藥的手,像在說什麽無關緊要的話似的:“為什麽那麽聽蔣昱昭的話?”

“……他讓我幫忙,我就幫了。”

“是麽?嗤。”

恍惚間曲哲好像聽見一聲嗤笑,他擡起頭,沈一卓面無表情,并不像在嘲笑他的樣子。

“你以為這樣蔣昱昭會感謝你的幫忙?”

“我……也沒有想要感謝。”

“那你是喜歡蔣昱昭?”

“不是!”一向說話唯唯諾諾的曲哲,突然間像變了個人,他十分激烈地反駁道:“不是,我不是同性戀。”

後面還有一句——你才是同性戀。

沈一卓擡起頭跟他對視,嘴角若有若無地上揚,整個人都充斥着一股懶散的味道:“不用這麽激動,反正不關我的事。”

他平時跟旁人說話并不會擺出這樣的姿态。

曲哲開始緊張,拿着棉簽的手也微微顫抖。

沈一卓這樣的口吻,就好像看穿了他似的——好像知道他在跟蹤,知道他在偷窺,甚至知道他拿走了MP4。

但對話僅僅到這裏,沒有再繼續下去。

張老師回來的時候,藥也剛剛好擦完,檢查了一下沈一卓的手後,張老師替他纏上紗布,囑咐他換藥之類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跟沈一卓對話超過兩句。

這一整天曲哲都處在緊張裏。他都不敢像平時那樣一直盯着沈一卓,只是視線總是會時不時地從他身上掠過。

知道曲哲因為打水被燙傷,他拿着空空的水壺還給蔣昱昭的時候,對方意外地沒有說什麽。

張娜娜的告白情書無疑是今天最有意思的話題。好幾個男生紮堆來問沈一卓裏面寫着什麽,沈一卓只是微笑着說“女孩子面子薄,還是不要說了”,搪塞了過去。

只有曲哲知道,那根本不是因為顧及張娜娜的面子,而是他壓根沒有看。

在惴惴不安中,終于捱到了晚自習結束。

曲哲背着包——他的包裏只有那本皮質筆記本,其他什麽都沒有。大家也都一樣,通常只帶個水壺回家。

昏暗的路燈排成一長串,學生們陸陸續續從校門出來,在忽明忽暗的道路上走着,誰也看不清楚兩米外的人是誰。

曲哲微微仰着頭,快步走着。

他習慣低着頭走路,不喜歡與人對視,他人的目光總會給他莫大的壓力,他人也包括父母,包括妹妹。可他仍揚着下巴,在昏暗的光線中,尋找沈一卓的身影。

沈一卓正跟幾個方向相同的男生邊聊邊走着,曲哲隐匿在人群中,默默跟着。

曲哲的家跟沈一卓的家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他雙手插在口袋裏,摩挲了一整日的MP4都已被他手心的溫度焐熱了。他就這麽跟在後面,到沈一卓與其他人分開,獨自走在黑漆漆的小道上。

保持着相對安全的距離,他注視着對方遠遠的背影——其實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只是知道,那是沈一卓,跟蹤的念頭一刻不停地叫嚣着讓他繼續。

走着走着,迎面有小車開着遠光燈呼嘯而過,光線晃得曲哲睜不開眼。

等到它徹底開走,視覺重新适應黑暗之後,前面已經沒了沈一卓的身影。

目标丢失讓曲哲一下子就慌了神。他加快腳步,朝着記憶裏的方向前進,試圖追上去。可視野裏一直沒有人出現,就連路人也沒有。

直到抵達沈一卓家樓下。

焦慮感在心頭蔓延着,曲哲站在樓下往後退了幾步,踩上精心修剪過的綠化帶,揚起頭看向五樓——黑漆漆的,沒有開燈。

沈一卓沒有回家,他跟變戲法似的,眨眼間消失不見了。

“你在這裏幹什麽?”

正當他垂頭喪氣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那是種低沉的、能夠直擊心髒的聲音。

曲哲轉過身,沈一卓提着塑料袋站在他身後……不知什麽時候他竟已走到了沈一卓前面。

他無法回答沈一卓的問題,只能慌亂地低下頭,視線落在了半透明的塑料袋上。裏面似乎裝着飲料之類的東西,光線太暗,他無法分辨。

“你……”沈一卓猶豫着道,“你在跟蹤我嗎?”

“我沒有……”他急于否認,一直插在口袋裏的手猛地抽了出來,胡亂地擺着。

與此同時,口袋裏有什麽東西掉出來,摔在地上,發出“啪嗒”一聲清脆的響,在寂靜的夜晚裏格外刺耳。

“這是……”沈一卓下意識地彎腰去撿,曲哲卻動作飛快地搶先一步撿了起來,想也沒想塞進自己的口袋裏:“沒、沒什麽!”

他低下頭,立刻想要走。

沈一卓卻踏出一步,恰好擋在他身前,語氣不善道:“那是我的MP4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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