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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哲不是沒有考慮過東窗事發的時候應該怎麽應對——無非是強行辯駁不是他“偷”的，而是撿到的；或是默不吭聲，将指責和唾棄悉數認下。其實還有一種，如果在班裏，在同學和老師都在場的時候，他就可以打開MP4播放裏面不堪入目的影像，告訴大家，沈一卓是同性戀。那些尖銳的目光自然會從他身上，轉移到沈一卓身上。

那是他曾想象過的畫面，沈一卓被人唾棄。

可他無論怎麽想，都想象不出到那個時候沈一卓會以怎樣的表情面對，或許還會跟平時一樣，面無表情，佯裝自己根本無所謂流言蜚語。但怎麽可能不在意？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就不會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無懈可擊的優等生。

但如今的情況卻跟他預想的出入太大，周圍沒有旁人，只有他跟正在質問他的沈一卓。

曲哲不敢擡頭，也不敢回話，捏着MP4的掌心不停冒汗，沈一卓不耐煩地又說了一遍：“那是我的MP4。”

“不是……你看錯了……”曲哲說着，再度邁開步子，試圖從他身旁繞過去。他無法跟沈一卓解釋眼前的情況，也不想被冠上偷竊的罪名。

但沈一卓平時很少讨論旁人，在他能夠窺聽到的範疇內，大部分對話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詢問，諸如“去不去打球”、“周末去打游戲麽”之類的。而來自沈一卓本人的回話，多數是拒絕。以這些為根據來判斷的話，沈一卓是否會告知班上同學這件事，曲哲無法得出答案。

“喂，”他沒能順利離開，在經過沈一卓身旁的時候，對方已經耗盡了所有耐心，帶着些急躁地拽住了他的手，“東西拿出來。”

他手足無措地擡起頭，眼底的驚恐不加掩飾。

沈一卓揚聲道：“我讓你拿出來！”

一樓亮着燈的某戶人家突然拉開窗戶，背着光，有人影站在窗邊，搭言道：“是小沈吧？”

第三者的加入讓場面變得更加詭異。沈一卓抓着他的手肘，并不松開，朝着窗戶那邊語氣輕松道：“王阿姨好。”

“我一聽就知道是你的聲音，怎麽這麽晚了還在樓下不上去啊。”中年婦女笑着道，“下課有一會兒了吧？”

沈一卓朝着那邊點點頭，繼續道：“嗯，今天同學睡我這兒，繞路去買了點零食。”

在這過程中，曲哲一言不發，任由他抓着自己。

沈一卓的面具似乎無時無刻都帶在臉上，上一秒他已經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而這一秒，鄰裏的問候，讓他又變回平時乖巧聽話的态度。

這個人太可怕了。曲哲不由地這麽想。

“快點回家吧，大晚上的多不安全。”中年婦女說着，一點離開窗戶的意思都沒有。

還沒等曲哲弄清楚狀況，手肘被沈一卓大力拖着，他趔趄兩步後不得不調轉方向，跟着沈一卓進了黑漆的樓道。聲控燈頓時亮了起來，他聽見窗戶關上時的響動，婦女像是在監控沈一卓似的，在他們進入樓道後，監控任務也暫時告于段落。

“我……”“別說話，跟我上去。”沈一卓打斷了他的話，拽着曲哲上樓。

說是完全被他拖拽着，倒不如說是半推半就。

因為緊張，口腔裏快速分泌着多餘的唾液。曲哲咽了口唾液，跟着沈一卓走上二樓，緊接着，一樓響起開門聲。老式防盜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沈一卓跟沒聽見似的，只是往上走。

淩亂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樓道裏回蕩，夜間的樓梯房總帶着些滲人的氣氛。

“砰”的一聲，樓下的門又關上了。

曲哲不自在地想掙開他的手，但沈一卓拽得很緊，拇指跟要掐進他肉裏似的用力。直至他們抵達五樓，沈一卓單手拿出鑰匙，熟練地打開左手邊的門。他聽出來沈一卓之所以拉着他上樓，是想躲開樓下中年婦人的視線，但他沒想到沈一卓真的會帶他到自己家裏來。

曲哲從來不去同學家，因為沒人邀請他。

他惶恐地站在門口，沈一卓已經走進去，伸手在牆壁上摸索幾秒後，打開了客廳的等。他站在門墊上，回過頭面帶愠色道：“進來啊。”

“……不好吧，”曲哲惴惴不安，可沈一卓的手還沒松開，“大晚上的，打擾你父母……休息……”

“我讓你進來就進來。”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當真是惹得沈一卓惱怒，他說着，用力把人拽進了屋，再抓住門把手關上門。

“脫鞋，進來。”

屋裏似乎沒有人。

這是一間很标準的兩居室，跟曲哲家一樣的格局，看上去卻比他家大不少。家裏沒有什麽裝飾物，家具也是簡單樸素的配色。他仍然站在門口，看着沈一卓把手裏的塑料袋放在茶幾上，随後是包和外套，一并扔在沙發上。

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屋裏雖然幹淨，但并不整潔，跟沈一卓的抽屜完全不同。就連這些細節，沈一卓都能僞裝得完美，在曲哲看來，這根本是無法理解的事情。怎麽會有人特地為了讓別人看，而把自己的習慣都改掉。

做完這些，沈一卓回頭看了一眼，見曲哲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垂着頭一副害怕的模樣，他嗤笑一聲道：“你是不會脫鞋？還是不會進屋？”

“……”

跟早上在醫務室時聽見的聲音一樣，那時候沈一卓果然在嘲笑他。

曲哲只好慢吞吞地脫鞋，地上沒有多餘的家居拖鞋，他只好穿着襪子踩在冰涼的瓷磚上。他今天穿的這雙襪子已經破了有些時候了，但一直沒扔掉，也沒買新的。說到底這些事曲哲不太在意，多數情況下該扔不該扔，都是林秀顏決定。如果她沒有扔，曲哲就會一直穿。

在這一刻，他卻因為從破洞裏伸出的腳趾而感到羞恥。

若把自己跟沈一卓比，那就是雲泥之別。而偏偏不巧，他就是會不自覺地把自己跟沈一卓做對比。

“拖鞋在鞋櫃裏，自己拿吧。”對方似乎并未注意到這種小細節，怒氣也壓下去了不少，淡淡地說道。

“好、好的。”

“我家沒人，你不用這麽謹慎。”沈一卓坐在沙發上，在塑料袋裏翻找了一陣，“我又不會殺了你。”

他從袋子裏翻出一包未拆封的煙，熟練地撕開透明紙，再拿出一根遞進自己嘴裏。桌上擺着金屬質地的打火機，他抓過來，以拇指彈開蓋，滑動齒輪，一小簇暗藍的火焰冒出來，點燃了煙草。

以往曲哲見過很多人抽煙，從沒誰像沈一卓點煙時那麽潇灑。他像是已經抽煙多年的老煙民，動作恰到好處，不多也不少。學校裏那群人和外頭差不多年紀的小混混，點煙時總會故作老成，反而把自己的幼稚不留餘地地凸顯了出來。

“過來坐着吧。”沈一卓淡淡吐出一口煙霧道：“樓下的阿姨會跟我父母聯絡，在下面說話不方便。”

“嗯……”曲哲點點頭，依言拿出脫鞋穿上，謹慎地走了過去。

沈一卓手指細長，煙夾在指縫中十分好看。他朝曲哲伸出手，眉頭微皺道：“東西還給我，我可以當這事沒發生過。”

曲哲只好把口袋裏的MP4拿出來，朝他遞過去。兩個人之間相隔不過半米，只消一秒，MP4就會物歸原主。既然物歸原主，偷竊行徑也就不存在了。他跟沈一卓又會回歸前後桌的關系，不會交流，也沒必要交流。

曲哲感覺這就是回歸原點的開關，當MP4交還給他，原本費盡心思弄出來的跟沈一卓的牽扯，都會消失。

在對方微微泛涼的指尖觸及到曲哲的瞬間，他突然握住MP4，猛地收回了手。

這顯然是沈一卓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幹什麽？”

“沈、沈一卓。”

“嗯？”

“你是同性戀！”

當他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腦子裏一片空白。憋在心裏好幾天的話終于說了出來，那是種前所未有的暢快。其實不必看他人來唾棄沈一卓，只是現在這樣，看着沈一卓詫異的表情，曲哲都覺得很滿足。

但這詫異，轉瞬即逝。對方只是斜着眼看他，目光裏的鄙夷不留情面地戳在曲哲身上。

沈一卓道：“那又怎麽樣？”

“那……”

“你要去說嗎？”驀地，沈一卓湊近了他，“你要去學校裏發傳單貼告示告訴大家嗎？還是想拿這事威脅我？”

“我……”

“你想想看，是你說我同性戀比較可信，”他停頓片刻，吸了口煙才繼續道，“還是我說你偷東西比較可信？”

接着這口煙便全數吐在曲哲的臉上。

“咳咳、咳咳……”對于沒抽過煙的人而言，這一口的威力巨大，毫無防備的曲哲呼吸間吸進去不少，嗆得直流淚。

“每天偷窺我，跟蹤我回家，”沈一卓也不管他是不是被煙嗆到，戲谑地繼續說，“到底誰是同性戀？”

他說的沒錯，如果沈一卓說自己是變态，那麽大家都會相信他是變态；如果他高喊沈一卓是同性戀，也只會被人當成神經病，然後更加厭惡。

“你不要給我添麻煩，我也懶得管你的事。”沈一卓道，“還給我。”

事到如今，他好像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曲哲終于停止了咳嗽，将MP4遞還給沈一卓。坐完這些，他站起身來，打算趕緊離開。

跟沈一卓處在封閉空間的每一秒，都讓他緊張地快要窒息。

“打個電話給你父母，今晚在我家過夜。”他突然道，“王阿姨發現你走了就知道有問題……不要給我添麻煩。”

曲哲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沈一卓已經把手機塞進了他的手裏。

父母的電話號碼他當然記得，不過印象中他從來沒有提出過在外面過夜，并不一定能獲得允許。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乖巧地按下了林秀顏的電話，那邊很快便接通了：“喂？”

“媽……我是曲哲。”他開口說着，這才想起來，在此之前他都沒考慮過拒絕沈一卓的要求，“今晚我在同學家睡……”

心髒裏、血液裏……分明湧動着蠢蠢欲動的興奮。

他想了解沈一卓，想知道他更多的事情。并不只是想看他倒黴，想證明他跟自己一樣，本質都是垃圾。光是沈一卓這三個字，就帶着無限的魔力，讓他既緊張又興奮，想窺探更多，又害怕被人知曉。

這些複雜的情感糅雜在一塊，化成新的沖動。

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能和沈一卓再近一點——

“不行，立刻給我回家。”聽筒裏傳出林秀顏失真的聲音，但仍能聽出她的不高興。

正當曲哲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時候，手機被沈一卓搶走。他錯愕地回過頭，看着沈一卓接起電話，神情溫柔道：“喂，阿姨您好，我是曲哲的同學……嗯，對，我叫沈一卓，今天晚上……”

沈一卓具體說了什麽他沒有聽清楚，反正是愉快地取得了林秀顏的同意。

他挂上電話後，微微揚起下巴，恢複了不屑的神情，看着曲哲道：“你睡沙發，不要進我房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