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班主任教語文,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教師。能在這個年紀成為高中老師,大概還有點真本事。可像他這樣的年輕教師,無一例外的都帶着同樣的毛病——對學生太過溫和。沒人想聽他上課,也沒人想聽他教導。反正他不會發火,就算犯錯也不需要付出代價,因而做得對不對就不那麽重要了。

曲哲支着頭看黑板,上頭的粉筆字像打印體,整整齊齊,一絲不茍。很少見到老師的板書寫得如此整齊,數理化那邊通常一眼望過去都看不懂寫了什麽。他前桌的沈一卓一如既往,握着筆,時不時低頭寫點什麽。他低頭的時候,頸椎骨微微突出,會露出更多皮膚,膚色偏白,在自然光線充足的時候,像發着光似的白。

“大家理解了麽?”

“理——解——了——”

面對班主任的詢問,下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回應。仔細聽的話便能察覺到,班上五十幾個人,卻只有十來個人回話。無論是曲哲這樣的,還是沈一卓那樣的,在這種時候都不吭聲,再調皮一點的學生則跟前後桌小聲說着話,對講臺上的人視若無睹。

“哎。”班主任悄聲嘆了口氣,下一刻又努力提起精神講課,“那我們來看下一個自然段……”

蔣昱昭的桌子只跟曲哲隔了一條過道,大部分呆在教室裏的時間,他都在睡覺,今天卻例外地趴着,跟前桌的男生說話。

“李禿子說話像念經。”

“反正我沒聽明白他想說什麽。”

附近的女生跟着插嘴:“嗨,李禿子其實人蠻好的啊。”

“哈哈是嗎?”蔣昱昭笑了笑,“他不管事呗,不管事就叫好啊?”

下面閑聊的聲音,班主任聽得見。他還這麽年輕,自然不會謝頂,“李禿子”這個外號,從開學第一天起便有人叫了。剛開始大家只是私底下這麽叫,直到偶然被他聽見了,他也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并不生氣。于是外號就像病毒似的蔓延開,不再顧及他是否在場。

班主任姓李,叫李圖之,充滿了書生氣的名字。

“你知道嗎,今天早上沈一卓跟曲哲一起來的學校。”

“不會吧……”

“真的真的,我在早餐鋪看到他們了。”

細碎的聊天聲出現在教室各個角落,早晨跟沈一卓一起吃面的男生聽見後,有些得意地轉過身,跟後面正議論這事的女生道:“我也在啊,沈一卓說昨晚曲哲睡在他家。”

“哇——不會吧,沈一卓難道其實跟曲哲玩得好?”

“扯,也就這麽一次吧。”

“你才扯,你會讓曲哲睡你家嗎?”

“那蔣昱昭還天天讓曲哲買早飯呢。”

聽見旁人嘴裏冒出自己的名字,蔣昱昭坐直了靠着椅背,不耐煩地皺着眉道:“我讓他買早飯有問題嗎?”

“以後說不準,曲哲就要給沈一卓買早飯了!”男生開玩笑道,嘴角帶着不屑地笑,看向曲哲。

當事人毫無察覺,仍然直視前方。他沒有在看黑板,而是在看沈一卓。

在這之前,只有蔣昱昭跟曲哲略有交集,但僅限于買早飯、打水或者幫他抄作業之類無關緊要的事情。而現在,突然有人議論曲哲其實跟沈一卓關系不錯,蔣昱昭莫名窩火。

這就像自家養了兩個月的狗,突然之間跟別人走了似的。

蔣昱昭煩躁地伸出腿,宣布主權般,一下踹在曲哲的桌子腿上。

“喂,下課幫我去買早飯。”

這一腳聲音不大,力道不小,本看着沈一卓出神的曲哲被吓了一跳,擺在桌子邊緣的筆霎時滾下地。他手忙腳亂地彎腰去撿,恰好看見蔣昱昭還沒收回去的腳尖,那是雙黑紅配色的新球鞋,這個牌子曲哲認識,還挺貴。

這邊動靜稍大,沈一卓煩躁地轉過頭,瞟了蔣昱昭一眼道:“好吵。”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曲哲撿起筆,看着他,又看看蔣昱昭不高興的臉,不知該怎麽回話。買個早飯而已,他幾乎每天都給蔣昱昭買,除非對方哪天不想吃。

“聽見了沒有啊?”蔣昱昭又踹了踹桌子腿。

“好、好。”

在曲哲說完這句之後,沈一卓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繼續聽課。

蔣昱昭得意地笑笑,從口袋裏掏出錢,放在曲哲桌上,沒再說話。那是張揉皺了的五元,可以想象蔣昱昭這樣的性格,在接到錢的時候,應該不會整齊地疊好放進錢包,而是會随手抓成團,扔進口袋。

那皺巴巴的樣子,就像曲哲在他們面前,難看到了極點。

“叮鈴鈴——”

下課鈴響起,李圖之還沒得來及說“下課”,教室後排的男生已經三三兩兩離開座位,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他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将講臺上攤開的教案合上,連同教科書一起抱着,離開了教室。

曲哲很着急地站起身,要去給蔣昱昭買早飯。恰逢此時沈一卓從他座位旁經過,往垃圾桶裏扔草稿紙,他只好站着等沈一卓走開再出去。

“他們說的沒錯,你真像蔣昱昭的狗。”忽然,他聽見沈一卓開口道。他聲音很小,咬字清晰,只有他能聽見。

“我……”我不是。曲哲想這麽說,但沈一卓已經走開了。

如果非要當狗的話,他寧願當沈一卓的狗,也不想當蔣昱昭的狗。在這之前,被周圍的人怎麽說,曲哲都覺得無所謂。但同樣的話,從沈一卓嘴裏說出來,好像感覺就不一樣了。

言語化作利刃,在他本以為已經足夠強韌地心上,一點點地磨着、劃着。

有股怪異的沖動,在曲哲心裏翻湧。

他的手突然伸進口袋裏,死死捏住那張皺巴巴的錢,然後走到蔣昱昭桌子邊,把錢輕輕放了回去:“我今天……不想去……”

蔣昱昭在玩手機。聽見這句話,他擡起頭,瞧見曲哲忐忑不安地垂着頭,又瞥見桌子上的錢,無名怒火驀地蹿上心頭。他一下子站起身,比曲哲高出一個頭的身高帶着無盡的壓迫感:“你什麽意思?”

“我……”曲哲下意識後退兩步,“今天不去……”

蔣昱昭猛地擡手,攥緊了拳頭作勢要揍他。

曲哲緊緊閉上眼,整個人往回縮,擡起手架在自己面前擋着。

他只是想告訴沈一卓,他不是蔣昱昭的狗。別人都可以侮辱他,但是沈一卓不行,因為沈一卓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顯然,他沒有實習思考過這麽說的後果。蔣昱昭是問題學生代表,在以前的初中就是遠近聞名的校霸。到天中以後雖然消停了不少,但仍然沒有人敢惹他。

挨打就挨打吧……他腦子裏只閃過這個念頭。

“蔣昱昭,他不願意,你就不要勉強了吧。”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曲哲慢慢睜開眼,便看見沈一卓站在他身前,擒住蔣昱昭的手腕。

這邊的動靜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包括一些女孩子,例如張娜娜。

孤立這種事,講究的是目标一致。一旦有個人緣很好的人,站在了被孤立的那邊,局面就會發生改變。

“就是啊,你幹嘛天天欺負曲哲啦。”不知是真看不過眼,還是因為替曲哲出頭的人是沈一卓,張娜娜嬌嗔着插了句嘴。

周圍的人都看着,原本理所應當的事情突然變得不應當。蔣昱昭撇了撇嘴,收回拳頭冷笑着道:“沈一卓你也想養狗啊?”

“我只是覺得打人不好。”沈一卓微笑着回應。

看着這邊緊張的情勢,有人過來打圓場:“算了算了,昭哥吃早飯嗎,我也沒吃,一起啊。”

“不吃!”蔣昱昭兇巴巴地回了一句,轉身走了。

如果是別人來幫曲哲出頭,下場只會是陪着曲哲一起被嘲諷。但沈一卓不一樣,他好像擁有與生俱來的魅力,只要他開口,曲哲就不再那麽讨人厭。

“謝……”曲哲想道謝,但沈一卓已經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剛才的事情沒發生過。

他悄悄看了看沈一卓的桌子,放在邊緣的水壺裏,還剩一點點底,眼看着就要喝完了。他畏畏縮縮地走過去,指了指他的水壺道:“我,我幫你打水……”

還有不少人仍看着這邊,沈一卓擡起頭,輕聲道:“不用。”

“沒關系……我也要打水……”

他看着曲哲的樣子,沉默了幾秒後,突然溫柔地笑了笑:“那就謝謝你了。”

“好、好!”

難掩心中的激動,曲哲拿起他磨砂質感的水壺,步伐都比平時輕快了些。他沒有功夫去思考,為什麽沈一卓要幫他解圍,他又為什麽要對沈一卓示好。在旁人眼裏,曲哲這就是奴性,不替人端茶倒水,就覺着難受。

沈一卓為曲哲出頭的事,很快便在班上傳開。加上昨晚曲哲睡在沈一卓家,兩個人的關系似乎在無人察覺下,已稱得上要好。

從這天以後,蔣昱昭也沒再來讓他買過早飯。

他開始替沈一卓買早飯,替他打水。他會提前半小時起床,匆匆趕到校門口,按照自己曾經觀察過的、沈一卓喜歡的口味,替他買好早飯,再到那個紅綠燈處等着他。

起初的時候,沈一卓并不接,只有碰到同學正巧在這個時候瞧見他們兩個時,才會接下來。

“曲哲家不是住那邊麽,特地給你買的早飯啊。”男生不懂察言觀色地問道。

沈一卓淡然道:“他起得早,順便幫我買了。”

曲哲也忙不疊地點頭,為了證明沈一卓說的話是真的。在被人看見過幾次之後,沈一卓不再拒絕,只是每回都要把早飯錢給他,仿佛在刻意地跟他拉開距離。

這一點一滴累積起來,沈一卓跟曲哲關系好,就成了既定事實。開始有人在跟沈一卓說話的時候,也跟他說上一兩句;在邀請沈一卓打球、周末出去玩的時候,也問問他有沒有空。

“曲哲很忙的,沒時間。”

“曲哲不會打球。”

但這些,沈一卓都一一幫他回絕了。

沒人質疑為什麽沈一卓對他的事情如此清楚,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些胡編亂造的回答很正常——在已經被旁人認定是好朋友的範圍內,沈一卓仍然厭惡他,極力想跟他劃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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