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早。”
“早啊!”
“早上好!”
“早!”
天氣冷不防地再次降溫,成功到了零下。周一的早晨遲到的人會比平時多些,已經快到上課的時間,教室裏仍空着許多位置。曲哲搓着手,在上課鈴響的前一分鐘進了教室。前桌空着,沈一卓還沒有來。
這倒是相當稀奇的事情。身為人人稱贊的優等生,沈一卓沒有任何遲到早退的記錄,甚至沒請過假。上課鈴很快響起,稀稀拉拉的早讀聲跟聊天聲混雜在一起,時不時會有遲到的家夥氣喘籲籲地從後門進來,教室逐漸被填滿。
曲哲不停地看向教室後門,直到早讀結束後也沒見到沈一卓。發現這件事的當然不止曲哲一個,沈一卓曠了整節早讀,任誰來看都會覺得奇怪。
“沈一卓今天怎麽沒來啊?”有人扔垃圾的時候,沖曲哲問道。
他不太确定這是不是問自己,擡起頭茫然道:“啊?”
“我說,沈一卓今天怎麽沒來?”
“我不清楚……”
“你不是跟沈一卓玩得好嗎?”
“我……”
對方連着提問,帶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曲哲不知道往後該怎麽接話,旁邊被吵醒的蔣昱昭不耐煩道:“關系好是連體嬰嗎?沒來就沒來,吵什麽吵。”
“切。”
男生走開了,蔣昱昭繼續埋頭睡覺,曲哲看着眼前的空位發呆,怎麽也想不出個理由,能讓沈一卓今天曠課。
上課鈴再次響起後,物理老師拿着上周測驗的一摞試卷走了進來:“你們這次測驗的成績,”她說着,把厚厚的試卷往講臺上摔,霎時揚起許多粉筆灰,“平均分年級倒數第二!”
還在說悄悄話的人也意識到情況不妙,閉上了嘴,教室裏驟然安靜下來。
“課代表上來把卷子發下去!”她說完,從試卷最上方,左右手分別拿起一張試卷,揚起來給下面的人看:“我給你們看看啊,為什麽平均分這麽低。”
“那是因為有人交白卷!”她一邊說,一邊伸出左手,帶着卷子晃了晃,然後狠狠拍在講臺上道,“蔣昱昭!”
被點名的人還伏在桌子上睡覺。聽見這一聲巨響,蔣昱昭遲鈍地擡起頭,随即往椅背上靠,眼睛都還未完全睜開。
“還在睡覺!早上過來就開始睡覺!你幹脆睡家裏不要來上課了!你給我站起來!”她氣得臉上松弛的肉都在抖動,前排同學大氣不敢出,等着她繼續罵。她又揚了揚右手裏的卷子:“沈一卓同學成績一直很好,這次也是滿分,被你蔣昱昭一張白卷平均分直接拉掉一半!你還有沒有一點羞恥心?!”
蔣昱昭還真的站了起來,不耐煩地用手揉了一把眼睛後,用剛剛好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答道:“沒有。”
“你過來,你過來你過來……”物理老師拿着卷子朝他招手。
曲哲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想當然以為蔣昱昭不會配合。可他只是“啧”了一聲,當真往講臺上走去。待他停住腳步,站在講臺邊上後,物理老師怒氣沖沖地把白卷扔在他身上:“你出去站着!”
“哦。”
他任由試卷掉在地上,直接往外走去。
大概是眼不見為淨,等到蔣昱昭徹底離開教室後,物理老師的臉色稍微好看了點。她深呼吸兩口,平緩了情緒後道:“考得不好,再接再厲,考得好,要表揚,沈一卓同學每次都是滿分,希望各位同學能積極向他學習……”
“那肯定曲哲最積極。”後排有男生小聲補充了一句,立馬有人壓低聲音笑了起來。但這些,講臺上的人并沒看見,她的目光在教室裏搜尋一圈,問道:“沈一卓呢,沈一卓怎麽不在?”
“老師!”班長“噌”地一下站起來,“沈一卓發燒了,今天請病假。”
“是跟你說的嗎?”
“他跟李禿……李老師請假了!”
原來沈一卓病了。
曲哲看着眼前的空位,意識到今天一整天,它都會這樣空着。周末大幅度降溫,沈一卓一貫穿得那麽單薄,會感冒太正常了。
物理老師在點名批評了好幾個吊車尾的學生之後,終于開始講試卷。
跟往常一樣,跟往常又有點區別。因為沈一卓的缺席,曲哲不停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他原本沒有這樣的習慣,可現在內心的焦慮難以抑制,這動作不需要思考,自然而産生。
他一邊咬着指甲,一邊惴惴不安地抖着腿,一直熬到了這天晚自習結束。曲哲匆忙地背起包,桌子上攤開的書也沒收,火急火燎地往教室外走。
這種感覺是什麽呢?
他想要見到沈一卓,什麽都不做,只要見到沈一卓就行。
在心底躁動着的沖動,不斷地提醒他,去見沈一卓,去見沈一卓……通往沈一卓家的路,曲哲熟得不能再熟,他快步走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時藥店,買了點退燒藥,又上便利店買了點吃的,才終于抵達沈一卓家樓下。他一路過來都走得很快,當他站在漆黑的樓道口時,卻突然猶豫了。
“為什麽這麽喜歡我?”
在夢裏,沈一卓不斷追問,話裏的意思又那般篤定。
如果現在,他非要見到沈一卓不可,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在關心沈一卓,他在想念沈一卓,即便只是一日不見。
咚咚、咚咚、咚咚……
周圍安靜得吓人,他聽見自己的心跳,結實而有力。
沈一卓是同性戀。
他如果喜歡沈一卓,那麽——
他是同性戀。
少年從未意識到自己對另一個人做出的種種行徑,實際上代表了另一種情感。他以為自己厭惡、惡心的人,實際上早在他不斷地靠近之中,變成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通透這些,事情變得極端可怕起來。
曲哲的雙腿微微打顫,想要往前邁出一步變得異常艱難——即便如此,他仍沒想過退後。選擇項明明有“上去”和“回去”,可在他潛意識裏,已經把後者劃掉了。
就像他早上明明可以繼續喝粥,卻要忍着惡心反胃,強迫自己吃下去。
因為退路和生路,都被他劃掉了。
幾分鐘後,曲哲微微喘着氣,站在沈一卓家門口。在他站定的時間裏,聲控燈滅了,周圍黑漆漆的,帶着令人窒息的寂靜。思忖良久後,曲哲終于輕輕叩響了沈一卓家的門。
那聲音響起的瞬間,燈亮了。
這種場景偶爾會讓曲哲覺得蘊含某種哲學意義。若他只是站在那裏,世界一片漆黑;可若他主動敲響了門,又或是說出一句話,世界就亮了。
只是這麽以指骨輕叩,聲音很小,許久也沒人來開門。
曲哲保持着敲三下停一停的節奏,重複多次,屋裏仍然沒有動靜,好像沒人在家似的。
他固執地敲着,一次又一次。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
“砰砰!”
“砰砰!”
……
“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
……
敲門聲逐漸變大,他越來越急躁,由最初的輕叩,轉變成了大力拍着門。拍打門板的聲音像強硬的催促,催促他快點破門而入。
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情緒。
最開始,曲哲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遵從着大部分人的生命軌跡,乖乖念完小學,升上初中。那時候的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會平平淡淡地讀完初中,再升高中……反正一切就是已知的、可預見的,那種最無聊最普通的人生。
第一次被孤立的原因是,曲哲不愛說話。
也許那算不上孤立,只是沒人樂意跟他一起玩,即便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無法說出有趣的話。他站在人群裏,就會顯而易見的被隔離。再到初中畢業,架上厚重的眼鏡後,就變成了現在的局面。
大家對待畏畏縮縮的人,無非兩種态度,一是遠離,二是厭惡。
像植物本能地渴求陽光和水,人更願意和開朗陽光的類型待在一塊兒,不願意被陰沉的人拖進深淵。
“咯吱——”沉重的防盜門發出難聽的聲響,曲哲背後突然亮起光。中年婦女惱火地用方言罵了句:“大晚上敲什麽敲!!還要不要休息啦!!神經病!!”
她似乎也不想理論,只想發洩發洩被敲門聲打擾的憤怒,不等曲哲回話,接着喋喋不休地罵起來:“沒人就不要敲啦,你要再這樣我報警啦我跟你說,告你擾民的啊!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十點多啦!沒教養!”
婦女的謾罵聲在繼續,曲哲卻跟沒聽見似的,仍然平穩地保持着之前的節奏,大力拍着門板。在燈光下,他能看見随着他的動作,防盜門輕微的顫動。
“啪啪!啪啪!”
“我喊你不要敲了你聽不懂話嗎……”
“啪啪!啪啪!”
“哎喲神經病嗎!!!”
“啪啪!啪啪!”
他只是機械地敲着門,思考停滞。
突然,面前的門,在嘈雜的罵聲和拍門聲中打開了。曲哲後退兩步,擡起頭正好看見沈一卓緋紅的臉。
對方只穿着睡衣,嘴唇發白,臉頰上卻帶着紅。
“沈……”曲哲剛想開口,就被沈一卓的動作堵住了。他伸手拽住曲哲的手腕,把人拉進屋裏後,“啪”的一聲把門摔上。
婦女還罵了幾句聽不清詞的,可能自知無趣,終于閉上了嘴。
沈一卓喘着氣,眼睛微微眯着,盯着他問道:
“曲哲,你是犯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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