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剛才敲門的勇氣早不知去了哪兒。
當時好像是進入了一種很奇妙的狀态,除了“見到沈一卓”這個念頭以外,他什麽都感覺不到。這才過了幾十秒,被婦女大聲唾罵的內容就已忘得一幹二淨。
沈一卓的問題尖銳——或者說他并不是在提問,他只是單純的在罵他。
聽見這話時,曲哲不覺得有什麽不對,他低着頭,目光在對方的拖鞋上停留片刻後,揚起手裏的塑料袋:“我、我給你買了點藥……還有吃的……”
這根本就不能算作回答。
目光再往上一點,能看見沈一卓因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他只穿着T恤衫,脖子、手臂都露在外面。
曲哲的話不僅沒有讓對方滿意,反而激怒了他。
沈一卓擡手不耐煩地甩開塑料袋,低聲怒罵:“給我滾!”這一下他沒控制住力道,塑料袋被甩地揚起來,砸到了曲哲的臉。
曲哲壓根沒考慮過沈一卓會動手——即便知道是假的,對方的好脾氣還是深入人心,差點就讓他産生了某種錯覺,以為沈一卓是草食動物。
“啪嗒。”眼鏡被塑料袋打下了地,曲哲慌慌張張蹲下身去撿,玄關燈光昏暗,他只能靠手去摸。那模樣活脫脫像個盲人,看起來可悲又可憐。他一邊摸索尋找眼鏡,一邊又看見沈一卓的腳尖。
眼鏡倒也沒飛出去多遠,就在曲哲的手觸到眼鏡腿的時候,沈一卓突然蹲了下來,伸手去幫他撿。
猝不及防的,沈一卓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手。
比起上次在醫務室,帶着更高的熱度,曲哲仿佛被灼傷般,下意識縮回了手。眼鏡被沈一卓拿到了手裏,嗤笑一聲道:“被同性戀碰到很惡心?”
“我……”
曲哲也不知道,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沈一卓緩緩站起身,他也跟着站起來。
因為發燒不退,沈一卓一直昏昏沉沉地縮在床上。外面的動靜他當然聽見了,但身為獨居者,又從不跟任何人來往過密,他實在想不到有誰會在這個時候過來拜訪。但随着敲門聲越來越大,他心裏冒出一點猜測——也許是曲哲。
他勉強支撐着,下了床走到門邊,從貓眼裏往外看,果然是曲哲。
那就讓他敲好了。他本來是這麽想的,可對門鄰居的謾罵讓他改變了想法,如果事情鬧得很難看,就一定會傳到他父母耳朵裏。
“覺得惡心就……”只穿着短袖和運動褲在外頭站了這麽會兒,沈一卓頭暈得更厲害,甚至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腿發軟地晃了晃身體。曲哲見他快要倒下似的,連忙想去扶,但沈一卓後退了兩步,打消了他的意圖。
他定了定神,再把視線投向曲哲的時候,跟他目光對上。沈一卓努力讓自己清醒一點,又接着往下說:“覺得惡心你就離我遠點,不要招惹我。”他說着,把眼鏡放在一旁的櫃子上,轉身往自己卧室走。
随着卧室門被關上,世界又回歸安靜。
明明差點被揍,眼鏡還被摔到地上……但曲哲竟然覺得沈一卓并不生氣。或者最開始是生氣的,但後來,他又不那麽生氣了。
這種臆測毫無根據,僅僅是他單方面的感覺。他想着,抓過眼鏡戴上,又蹲下身,撿起那盒退燒藥。看得出來,沈一卓燒得不低,他臉上緋紅不說,連手都熱得厲害。要是躺在被窩裏能好的話,那也早該好了,不該到這個時候還在燒。
曲哲想着,乖巧地脫掉鞋襪,拿出鞋櫃裏的涼拖鞋換上。
他小心翼翼,腳步放得特別輕,悄悄地走向廚房。
廚房裏幾乎是沒用過的樣子,該有的東西都有,但沒有使用痕跡。唯一有的食材,是一袋5KG、沒拆封的米。他想了想,捋起袖子,決定給沈一卓煮一點白粥。
曲哲愛喝白粥,白粥養胃,而且他現在生病,吃這個會好一點。
但其實,除了煮粥,他也不會做別的。
廚房裏的響動并未傳入房門緊閉的卧室。沈一卓縮在這個氣溫下略顯單薄的被褥裏,把頭也嚴嚴實實地捂住。他無心去聽曲哲離開時的關門聲,一閉上眼,就覺得自己快要睡過去。
這座城市的冬天總是又冷又長,尤其是獨自一人呆着,感受更為明顯。
已經想不起上次感冒發燒是什麽時候,他身體挺好,大概已經有很久沒有這麽難受了。渾身軟弱無力,呼吸都帶着惱人的熱度,被褥裏早被他身上的汗水沾得黏糊……可除了躺着之外,沈一卓也不知道該幹什麽。疲累讓他什麽都不想做,只想安安靜靜地待着、睡着。
上次這麽發燒的時候,他獨自睡了一整個白天,然後就好了。
高熱燒得他迷迷糊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安靜的卧室裏突然有了一點響動,接着是輕緩的腳步聲。沈一卓睜不開眼,也沒力氣去确認是不是曲哲。被褥被拉開一條縫隙,接着往下拉,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頂燈的光線。
“沈、沈一卓……”
“吃點藥吧……”
其實曲哲的聲線還不錯,貌似仍未經歷變聲期,跟班上男生比起偏細,再配上他永遠怯懦的口吻,實在是軟弱,跟女孩似的。沈一卓這麽想着,接觸到冷空氣将他神智稍微拉回來了些,但仍睜不開眼。他微微張着嘴喘氣,沒力氣說話,只能由着曲哲繼續說。
但曲哲沒有說話,下一秒,有只手穿過他的後頸,摟住他的肩膀,稍稍發力,将他整個人扶了起來。
他強撐着睜開眼,曲哲一手扶着他,另一只手心裏躺着白色的藥丸,已經遞到他嘴邊。他費勁兒地擡起手,拿起藥丸塞進嘴裏,曲哲連忙端起旁邊的水杯,再次遞過來。
手指碰觸到水杯時立刻能感覺到暖意,裏面裝着偏熱的溫水,沈一卓仰起頭将一杯水全部喝盡後,曲哲接下杯子,又緩緩收力,讓他再度躺下。
腳步聲漸遠,開門關門……家裏突然多出來一個人,讓他有種被侵犯的厭惡感,可又多了些什麽。
已經漲開的米粒在鍋裏沉沉浮浮的時間裏,曲哲燒了熱水,認真細致地将它兌至溫度适中,然後拿進房間給沈一卓吃。之前的強勢仿佛是錯覺,他掀開被褥時只看見沈一卓緊閉雙眼,臉色潮紅,像是呼吸困難地喘着氣。因而,沈一卓并沒拒絕他喂藥,這是曲哲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已經做好了被推開、被破口大罵的準備,可卻什麽都沒發生。
在手指觸及日日凝視的後頸處時,曲哲覺得口幹舌燥,卻強裝鎮定,繼續前伸,直至隔着衣料握住沈一卓的肩頭,然後将人扶起來。對方乖巧得像另一個人,老老實實把藥吃了,連同熱水都喝光。
然後他回到竈前,繼續機械地攪着冒着小泡泡的粥,看着它們因為外力介入而平靜,就好像再讓自己冷靜下來。
為什麽要來探望沈一卓,他把已得出的答案劃掉了。
最開始想要揭穿沈一卓真面目的沖動,已經在這些天裏漸漸消退,所剩無幾。對方是很垃圾沒錯,可執着追根究底,想要了解更多的自己,也只是另一個垃圾。
人渣沒法兒嘲笑人渣,垃圾也沒立場控訴垃圾。
鍋裏的粥越來越稠,軟糯的米粒被半透明的粥液包裹着,在湯勺的攪動下形成緩慢轉動的漩渦。
“噠。”曲哲擰滅了火,拿着預先洗過的小碗,一勺一勺小心地将粥盛進去。
若是再繼續攪動,仿佛就會被吸進去。
若是再繼續靠近,一定會有不可預估的悲慘下場。
将剩餘的粥蓋上,關上廚房燈,他拿着一小碗粥,再度踏進沈一卓的卧室。第一次來的時候,曲哲沒能進來,這次他卻沒時間觀察,只是輕聲提醒了一句:“吃點東西,好得快些……”
跟之前一樣,沈一卓還是整個人縮在被子裏,他伸手準備去扯被子時,對方搶先一步探出頭來。比起之前,沈一卓的雙眸清明了不少,看上去精神好些好了。從喂藥到現在也過了半個小時,大概是藥已經開始起效。
沈一卓沒再拒絕,他盯着曲哲看了幾秒,緩慢地支起身體,靠着床頭坐着。
“要不要我喂……”“不要。”
他主動伸出手,曲哲将粥遞到他手裏後,站在旁邊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幹什麽好。
沈一卓慢條斯理地舀起一小勺,認真吹涼,再送到自己唇邊,小口小口地喝下。這麽一小碗粥很快便被喝光了,沈一卓把碗放在床頭櫃上,扯過紙巾擦了擦嘴,再躺下:“你可以走了。”
“好、好……”他确實可以回去了。
五感清晰了些後,沈一卓充分感受到了被窩裏令人不适的黏膩感。他正盤算着等曲哲走了以後去洗個澡,讓自己清爽一點,曲哲卻端起小碗突然問道:“你要不要洗個澡,剛才摸到被褥有點濕,這樣會加重感冒的……”
沒有誰是一生下來就會照顧人,曲哲也是。無論是煮粥還是在意被褥的濕度,都是在別人的照顧下模仿學會的技能。只是他沒有想過,這些東西會用在沈一卓身上。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也不由自主往沈一卓身上看,卻瞥見枕頭旁的MP4。
上一個話題還沒得到回答,曲哲忽然道:“你真的是同性戀嗎?”
背對他躺着的沈一卓聞言,轉過身來,眼睛微微眯起來,像是野獸瞄準了自己的獵物時的前兆。
“你過來。”沈一卓輕聲道。
曲哲只好依言走過去,站在床邊上,垂頭看着他。
“你坐下。”
他又坐下。
事情就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在曲哲坐下之後,沈一卓突然摘掉他的眼鏡,扔在枕頭旁。曲哲因視線模糊而慌張起來,下一秒結實有力的小臂繞過他的脖子,摁住他的頭。
他的嘴唇貼上了柔軟灼熱的薄唇。
“咔嚓——”照相的聲音響起,曲哲驚慌失措地從沈一卓身上彈起來,對方的手還舉在半空中,手裏拿着電視上打廣告的新款手機。
沈一卓突然勾起嘴角,笑得充滿惡意:“現在你也是同性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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