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不用吃那麽快……”沈一卓瞧着他随時要噎着似的模樣,失笑道。但曲哲卻急忙忙地搖頭,一秒不停地往自己嘴裏塞面。不是他想吃這麽快,而是一旦停下來細嚼慢咽,他很可能就控制不住條件反射地吐出來。

一碗面三分鐘就吃了個幹淨,曲哲跑到前臺買了兩瓶礦泉水,自己一邊灌着,一邊擰開另一瓶放在沈一卓跟前。

“一會兒去遛彎吧。”他的乖巧讓沈一卓十分滿意,兩個人離開面館的時候,蔣昱昭還在角落裏吃面。

“好。”曲哲應了聲,又朝蔣昱昭看了一眼,輕輕點了點頭。

沈一卓走在前面,并沒發現他的小動作,他順着這話題往後問:“或者打球?或者騎自行車?還是回去念書?”

“我……我都可以。”

“你選一個。”

“那……去打桌球吧。”曲哲道。

他說不上是對桌球有興趣,還是知道沈一卓喜歡打桌球。

“算了,”沈一卓稍作思考後,又改變了主意,“去河邊走走吧。”

“好。”

大冬天的夜裏,如果刮風,在河邊散步顯然不是個好選擇。這條河貫穿整個城市,恰好避開了學校、曲哲家和沈一卓的住處。沈一卓的帽檐壓得很低,輕車熟路地往河邊走。沿河的路燈因年月已久,有些微微閃着光,似乎随時要壞掉。

在這樣的氛圍裏,曲哲突然感覺出了一絲安寧。

不同于平時跟沈一卓在一起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對方的身影在這種燈光下顯得柔和,他并不覺得緊張,反而對少有的、來河邊閑逛的機會,感到喜悅。

他們走到某個長長的樓梯邊,沈一卓突然停住腳步道:“坐一會兒?”

“好。”

他點燃一根煙,一邊抽着,一邊看着漆黑的河面,淡淡道:“你喜歡我什麽?”

“啊?”

“随便聊聊,你別緊張。”沈一卓緩緩吐出一口煙,轉過頭看向曲哲,“趁我心情還不錯。”

“……我也不知道。”

“不想說?”

“不是……”曲哲小心翼翼地對上他的目光,“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猜他們喜歡我什麽?”

“他們?”

“所有人。”

曲哲微微皺着眉,仔細思考着,吞吞吐吐道:“你……你成績好,長得也好看……”

“是啊。”沈一卓點了點頭,重新把視線轉回寂靜的河面上,“他們覺得我很好,所以喜歡我。”

“嗯……你很好。”

他沒有再繼續往下說,曲哲看着他指縫間的煙慢慢燃着,從橘色的光點處飄出幾縷細細的煙霧,緩緩上升。

曲哲想了想,說道:“無論你好不好,都會有人喜歡你……”

“有嗎?”

“有的。”

“你麽?”

“……”曲哲收回目光,看向另一側,附近空空的,除了他們兩個沒有旁人,“嗯。”

他聽見沈一卓輕笑了一聲,然後莫名地念起了詩句:“‘他們一連七十二小時驅車不停越過田野看看是你是我還是他發現了美景,他們要尋找永恒’……”

曲哲自然而然地往下接:“‘他們旅行到丹佛,他們死在丹佛,他們回到丹佛徒勞地等待’,”“‘他們守望着丹佛沉思和孤單在丹佛,最後離去尋找時光,如今丹佛卻因為失去了自己的英雄而孤單寂寞’。”沈一卓抽着煙,勾着嘴角有些驚訝又有些滿意地看着他,“你喜歡讀詩?”

“……還、還可以。”曲哲被他盯得不自在,臉開始發燙。

曲哲壓根對詩句就沒有任何興趣——課本上那些古詩詞、現代詩,他都背不下來,更別提自己去專門挑些美國詩人的詩句細細研讀了。而他記得這句,不過是因為,它出現在沈一卓上課無聊時随手亂寫的稿紙上。

每一句沈一卓寫過的話,他都銘記于心,背得滾瓜爛熟。他後來有去過網吧,查過這些詩句相關的資料,為的不過是離沈一卓更近一點。

不是身體的距離,而是……跟他的本質差距,再縮小一點。

“喜歡艾倫·金斯伯格?”

“只是……有些了解。”

“我以為你對紙質的東西都不感興趣。”

“湊巧看到了……就記得了。”曲哲心虛道,“你想去丹佛麽?”

“不啊。”

“我以為……”“其實旅行到哪裏又不重要,”沈一卓将帽子摘了下來,随手摁在曲哲的頭上,“尋找的東西在哪裏,就應該去哪裏……你帶帽子還挺合适的。”

“謝、謝謝……”

“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麽?”

曲哲第一反應,便是眼前的人。但顯然對方并不會想聽到這個答案,他扶正了帽檐,輕聲試探着回答道:“想要……一臺手機?”

“很現實嘛。”沈一卓被他的答案逗笑,“手機這種東西很好得到吧。”

“……或者想要個朋友。”

他跟沈一卓之間的氣氛,好像越來越融洽了。幾個小時前他還哭着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這一刻他卻又覺得沈一卓的笑容美好得難以描繪。

“朋友……朋友啊。”沈一卓說着,随手在階梯上摁滅了煙,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那就很奢侈了。”

“嗯。”他跟着站起來,難掩語氣中的失落。

對于曲哲這樣的人來說,能夠與別人相處,都算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至于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他很清楚,自己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得到。

就像被人當面叫“李禿子”也不會生氣的班主任,若他換到同樣的處境,可能也只會微笑着躲開。人如果一直縮在殼子裏,久而久之就會忘了怎麽出來。他的軟弱怯懦是殼子……沈一卓的優秀,可能同樣是殼子。

“沈一卓……”

“嗯?”

“你是不是也……”曲哲十分艱難地問道,“很讨厭我啊……”

沈一卓輕描淡寫道:“沒有。”

“是麽……”

“我讨厭你為什麽要讓你去我家?”沈一卓說着,轉身朝階梯上走,“走吧,回家了。”

“好、好。”

“我MP4裏的片子你都看了?”

“沒、沒有……”提到這件事,曲哲就無法避免的想起視頻裏喘氣交纏的肉體。

他不是個擅長說謊的人,這點他自己很清楚。

沈一卓并沒拆穿,只是接着問:“那你看《春光乍洩》了麽?”

“沒有……”

“回去看吧。”

“你……你應該看過了吧。”

“嗯,看過了。”

“那還看麽?”

“想看就看了。”

他們并肩走在沿河的風光帶上,跟來時一樣,路燈昏黃,帶着孤寂。但跟來時又不一樣,曲哲帶着沈一卓的帽子,對方柔軟的頭發時不時被風吹動,他們并肩走着,好像是很好的朋友。

這段時間,他對沈一卓的了解呈幾何倍數增長,他摸清楚了對方的脾氣——只要順着沈一卓的意思,對方就會很溫柔,很好說話。

于是曲哲的膽子也大了起來,輕聲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

“發現自己是同性戀?”沈一卓幫他說完了問題,看上去并不反感談論這個。

“嗯……嗯。”

“我騙你的,我不是。”

“啊?”曲哲驚訝道,“那你MP4裏的……”

“下着玩的。”沈一卓雙手插在褲口袋裏,很放松也很随意,“我沒有喜歡過任何人,所以也不存在同性戀一說。”

“這樣啊。”

“倒是你,”他笑着看向曲哲,使壞般地故意摟住他的腰道,“你喜歡我,你才是。”

“我不知道……”曲哲下意識地躲開來,面對沈一卓的話,他感到困惑。

如果沈一卓不是,那他們之間的親吻算什麽?

若真要為它找個理由,就只能是青春期朦胧的沖動吧。

“無所謂了,期末考試你如果不及格我會很丢臉。”沈一卓突然道,“到時候抄的小心點。”

話題跳轉地很快,曲哲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沈一卓就接着道:“你為什麽都不抄啊?”

“啊?”

“之前的考試,為什麽不抄別人的。”沈一卓道,“就算旁邊是蔣昱昭,你也應該看得見我卷子上寫了什麽吧……我都沒遮過。”

“我怕……我怕你知道了會很讨厭我。”

“你不是一開始就覺得我讨厭你了麽?”

“啊……你說得對……”跟沈一卓對話的時候,曲哲總會被繞進去。道理永遠在沈一卓那邊,而他傻乎乎地像個智力缺陷兒童。

“所以你真的能看見我卷子上寫了什麽對吧?”

“嗯……”

“挺好,那期末考試的時候你就直接看吧。”

“哦哦……”

沈一卓說着,伸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他随意地把鬓角的碎發攏到耳後,露出了側臉的線條。曲哲微微擡起頭,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跳怦怦怦地加快了不少。無論他是坐在教室裏看着窗外,還是抽着煙認真打球,他每一個瞬間曲哲都記得很清楚,但從沒像這一刻一樣,感覺他們離得如此之近。

沈一卓像是慢性毒藥,越靠近他越覺得無法自拔。

他最奢侈的念頭當然不是希望自己有朋友——而是想要走進沈一卓的生活,不僅僅是靠近,而是真的進入。

“曲哲。”

“嗯……嗯。”

“幫我去買包煙,我先上去了。”

他擡起頭,這才發現在談話間,他們已經到了樓下。沈一卓說完便朝樓道裏走去,他便聽話地朝附近便利店走,買了沈一卓平時愛抽的煙,帶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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