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等到曲哲回到沈一卓家時,客廳櫥櫃的門全都敞着,沈一卓草草招呼了聲“進來關門”,就繼續跑到櫥櫃前認真找着什麽。

曲哲把帽子摘了下來,放在茶幾上,沒過一會兒沈一卓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走到他跟前道:“這個給你,拿去看吧。”

他接過來,那是本詩集,正是他們在河堤閑聊時談及到的詩句的出處。

書看起來保存得很好,曲哲随手翻開,裏面還夾着一張金屬質感的書簽,那大概是沈一卓上次讀到的地方。他朝着櫥櫃看去,在沈一卓關上門之前,匆匆瞥見了裏面滿滿當當立着的書。

對方回過頭,恰巧對上他的目光道:“要是有興趣,都可以拿去看。”

“謝謝……”

沈一卓拿過帽子進卧室,将它放回衣櫃裏,揚聲道:“你想看書,還是來看個電影?”

“……都可以。”

“陪我看電影吧。”

“好。”

“那你先去洗漱,躺着看。”

“嗯。”

這天晚上,曲哲和他并排躺在床上,用小小的MP4看着那部壓抑沉悶的《春光乍洩》。沈一卓看得認真,偶爾會坐起身抽根煙,但卻一言不發。

曲哲其實看得不怎麽明白,在最開始看見同性間的激情戲碼時,他還有些臉紅,可看看旁邊沈一卓波瀾不驚的樣子,他又還是羞愧于自己的膚淺。鏡頭停留在瀑布的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傻傻地問沈一卓,是不是想去丹佛。

最終電影到底說了什麽悵然若失的故事,他不清楚。

可那晚沈一卓垂着眉眼,抽着煙認真看電影的沉靜模樣,卻镌刻進了他的心裏。

接下來的每個休息日,曲哲都在沈一卓家裏看書,那本詩集被他帶去學校,打發了他無聊的時間。

中午吃飯的時候沈一卓偶爾會讓他一起去天臺吃——但其實天臺上的風很大,冷得曲哲牙都直哆嗦。沈一卓卻像沒事人似的,一邊問他詩集讀到哪兒了,一邊啃着吐司。

元旦的前一天,在天臺吃飯的時候,沈一卓突然遞給他一片鑰匙:“拿着吧,我懶得給你開門。”

“這……”

“這是我家鑰匙。”不等他主動去接,沈一卓已經把鑰匙塞進了曲哲手裏,“放假你得在家待一天吧至少,到時候過來自己開門。”

“好。”

他捏着那片鑰匙,說不出當時是什麽心情。

就算是再不善言辭的人,跟另一個人天天相處,甚至有大把獨處的時間,也能逐漸适應。

曲哲把鑰匙塞進口袋裏道:“那我……二號給你買早飯過來。”

“嗯可以。”

“你元旦不用……”曲哲頓了頓,小心翼翼道,“不用回父母那裏麽?”

“不用。”沈一卓看了眼時間,這才十二點過十分,離下午上課還有好些時候。他從口袋裏拿出煙,含在嘴邊,輕聲問:“你有打火機麽?”

“這……在學校不好吧。”

“無所謂,天臺沒人來。”沈一卓微微蹙眉,“有沒有?沒有下去幫我買一個。”

“有、有……”

自從跟沈一卓時常說話之後,曲哲的口袋裏便一直備着打火機。但他一次都沒用過,沈一卓通常要抽煙的時候都用自己的打火機。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念頭——希望哪天他忘記帶了的時候,自己能派上用場,能給他點上。

他想着,拿出劣質打火機,小心翼翼地用手擋着風,遞到沈一卓面前,打上火。

天臺上恰好挂起一陣風,火苗還沒來得及蹭上香煙,就被吹滅了。

“噠、噠、噠……”他一連點了三次,也沒能幫沈一卓點上。他不由地開始着急起來,眉頭緊皺着,還想繼續。沈一卓垂着眼看他,對方長長的睫毛随着緊張時不自覺地眨眼而上下動着,鼻尖被冷風吹得通紅,頭發也跟着被吹亂。

“等等。”沈一卓含糊不清地說着,擡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眼鏡摘了吧。”

“啊?”

“摘了。”

打火機順勢到了沈一卓手裏,他依言摘掉眼鏡,塞進了上衣口袋裏。他以為沈一卓是打算自己點上,卻沒想到對方只是握着打火機,下一秒便跟他對視着,慢慢湊近,然後貼上他的嘴唇。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每次在沈一卓家過周末的時候,他們總是莫名其妙地親吻起來。而這種親吻,曲哲不得不承認,滋味很好,令人迷醉。可在學校裏這樣,曲哲還是不由地緊張。他抓着沈一卓的外套,指節凸起,抓得很用力。

每一次沈一卓都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去反抗,可他從沒反抗過。

他根本不想反抗。

“唔……”

對方慢條斯理地入侵他的口腔,靈活的舌舔舐過他的牙龈後,輕車熟路地撩撥藏着的舌頭。

吻得并不激情,也不沖動,反而像真情實感地在享受唇舌相接的快感。

他時而深入,時而淺嘗,在呼吸的間隙裏似呢喃耳語般地問他:“你想不想試試……”

“什麽……”

“做、愛。”

“……”

“嗯?”

“……嗯。”

曲哲猶豫着用沉悶的鼻音回答後,沈一卓勾着嘴角笑,鼻尖在他鼻尖上蹭着,再度含着他的唇瓣道:“你想得倒好。”

“對不起……”

通往天臺的門邊,暗角處蔣昱昭正站在那兒。他驚訝地抓住了門框,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他經常看見曲哲中午來天臺,卻不知道沈一卓也在——更不知道他們在天臺接吻。

蔣昱昭看了好一會兒,在他們松開彼此之前放輕腳步離開了。

“我回來了。”随着厚重的防盜門關上的聲響,曲哲脫了鞋走進家裏。林秀顏正伏在桌面上,左手捏着一把零錢,右手拿着筆,不知道在幹什麽。

聽見曲哲的聲音,她連頭都沒擡,淡淡道:“回來了你去把飯煮了。”

“哦,好。”他點點頭,把包扔回自己房間裏,又換了件稍微薄些的外套,走進了廚房,“你在幹什麽?”

“算賬啊,哎喲你們只曉得用錢,不曉得錢都是精打細算省出來的……”曲哲随口一問,林秀顏便打開了話匣子,一個勁兒地埋怨着他和曲小宇不懂得節約,再就是天殺的廠子不該裁人。

曲哲有些後悔挑開這個話頭,在他煮好飯之後,輕聲打斷了林秀顏的唠叨:“我回屋了……”

話音未落,家裏的門在此打開,曲小宇穿着單薄的針織衫外套,紅着臉進了屋。

“你怎麽穿得這麽少啊……”林秀顏瞧着她哆嗦的模樣,連忙起身,着急地迎上去,伸手在她額頭上量了量:“要死啊這麽燙,你哥給你送的棉衣呢!你怎麽不穿啊!”

曲小宇臉色緋紅,眼神迷離,顯然已經被燒得神志不清,在林秀顏過去之後,整個人都站不穩似的倚在她身上。曲哲關切地走上錢,扶住曲小宇道:“家裏有退燒藥嗎?”

“有的有的,你快扶妹妹進屋!”

曲哲點點頭,扶着她慢慢朝房間走。曲小宇呼吸聲很重,但她還是強撐着,一下甩開曲哲的手道:“不用你扶!”

然後她便一步一頓地扶着櫥櫃,朝房間走。

曲哲無奈,只能跟在她身後,看着她無力地躺在床上,連忙上去替她扯開被褥,紮紮實實地裹住少女柔軟的身體。林秀顏又是沖劑又是膠囊地全數交給曲哲:“你喂妹妹吃藥,我得趕緊做飯了!知道沒!”

“知道了……”曲哲端着水,坐在床沿,小心地将曲小宇扶起來。她明顯想躲開曲哲的手,可渾身又沒什麽力氣,就連擡眼看向曲哲,都覺得疲累。

門被關上,隐隐約約能聽見林秀顏在廚房忙活的聲音。

“吃藥吧。”曲哲把膠囊遞到她嘴邊,曲小宇忿忿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把藥含進了嘴裏。溫熱的水進入嘴裏,她費勁兒地吞咽,曲哲又拿起沖劑地給她,輕聲道:“大衣呢……”

“關你什麽事……”

“你穿得太少了。”

約莫真是難受得緊,曲小宇雖然不高興,還是乖乖把沖劑喝了下去。曲哲将她放平,又跑去門外把她的書包拿進房間裏。

曲小宇嫌針織衫不舒服,在被窩裏悉悉索索一陣,把外衣脫了下來,随手甩在椅子上。曲哲剛好進來,就看見衣服從被窩裏飛出來,随之,有什麽白色的東西掉落地面,發出輕微的響聲。

他彎腰撿起來,那是張字條。

曲小宇朝着窗那邊側躺着,并沒察覺到曲哲的動作。

對折的字條裏寫着“謝謝你的大衣,很暖和,放假出來玩吧”,并沒有落款。曲小宇為什麽生病,為什麽穿得那麽少,一下就有了解釋。曲哲拿着字條輕聲道:“你的大衣是給那個學姐了麽?”

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曲小宇反應很激烈地轉過頭,皺着眉惱怒地看向曲哲:“你怎麽知道……”

“字條上寫了。”曲哲晃了晃字條,然後放在他枕頭邊,“是上次跟你……那什麽的學姐對吧。”

“出去。”

“你喜歡她是……”“我讓你出去啊!!!”曲小宇生氣地抓起一旁的抱枕,狠狠地砸向曲哲,但因她四肢無力,抱枕還沒觸及到曲哲的身上,已經落了地。

房間門緊閉着,隐隐約約能聽見曲小宇的聲音,林秀顏疑惑着将鍋放上竈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不解地朝房間門看。

“你不能喜歡她,她是女生……”曲哲一反常态,看着曲小宇的臉認真說道。

如果換了平時,他大概早就離開房間,當做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了。可今天,看着曲小宇因為生病而虛弱的臉,他急于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更想分清楚這件事的對錯。

喜歡同性,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

“曲哲你不要多管閑事!”曲小宇忿忿地罵道,“我喜不喜歡她關你什麽事啊……”

他朝身後看了看,确認門關着,才道:“她是女孩子!你也是女孩子!你們……”“是啊,我們都是女孩子,就算我帶她回家睡覺,爸媽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只要你閉上嘴!”

“你們……”“你說什麽?什麽意思?”第三者的聲音伴随開門聲突然插入,打斷了曲哲的話。他緊張地轉過身,只看見林秀顏扶着門框站在那裏,臉色煞白。

曲小宇愣了一秒後,立刻把頭埋進被子裏,悶聲道:“你們都出去!出去!”

“小宇,你剛才跟你哥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女孩子?!”林秀顏無法冷靜地大步走到床沿,一邊質問一邊掀被褥。

可曲小宇拽得很用力,好半晌林秀顏也沒能掀開。她胡亂地問着:“什麽女孩子帶回家,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曲哲啞口無言地看着眼前的場面,意識到自己不該在家裏提起這件事,至少不該這個時候提——但已經晚了。

林秀顏從來不是個笨女人,新聞裏、鄰裏間的家常裏,同性戀這個詞并不陌生,她也曾見過很多打扮得像男孩一樣的女孩。那些鄰居看見時會捂着嘴偷笑,等人走過去了再低聲跟她說“我女兒要是這種變态,我肯定打斷她的腿”。

約莫是被林秀顏弄得實在難受,曲小宇在被褥裏喘不過氣,終于忍無可忍地松了手,大聲吼道:“我是喜歡女孩子行了吧!!”

林秀顏遲鈍地松開手,看着女兒因病而潮紅的臉,突然察覺這裏黯淡無光。

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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