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重山院
彼時宋瑜正在當縮頭烏龜,躲在自己的重山院閉不見客。
她思考了足三天,如何讓阿母同意退親,思來想去沒得出完整的結論。唯一能讓阿母站在她這邊的,便是她主動道明真相。
宋瑜打定注意要找龔夫人,尚未出門便迎頭撞上疾步前來的宋琛。
“你急哄哄的去哪兒?”他後退兩步立在門外,早聽阿母說她近幾日心情不佳,讓他不要來打擾。眼看都已過去好幾日,正牌姐夫帶着賠禮致歉,被阿母不聞不問兩個時辰,他身為小舅子,無論如何該有點表示才是?
宋瑜無暇與他周旋,将人撥開走入廊庑,後頭緊跟着澹衫薄羅。她頭也不回地道:“去找阿母。”
宋琛哎一聲跟在後頭,一壁走一壁同她問話:“找阿母做什麽,你知道前頭誰來嗎?”
抄手游廊外淅瀝下着小雨,從昨晚開始便一直沒停,打在檐上發出沉悶聲響,一如宋瑜此刻低落的心情。她緩緩停下腳步,思及那日踏春行謝昌說過的話,不大确定地猜測:“是謝家的人?”
宋琛回以一個“還算聰明”的眼神,咧嘴一笑頗為得意,“這回不同,是姐夫親自登門。”
宋瑜眉頭微蹙,自覺現在無臉見他,定了定神舉步繼續往龔夫人大院去。
沒走幾步又被攔下,宋瑜這回不大耐心了,“又做什麽?”
“你說做什麽?”宋琛不無暧昧地笑了笑,似乎對他倆的事了如指掌,“你們小兩口鬧別扭,被阿母知道了,阿母能輕易放過他嗎?如今人家正眼巴巴地在正堂候着,從辰時到巳時,眼看着便用午飯了,連主人的面都沒見着!”
龔夫人誤會了當日情由,以為他給宋瑜受委屈,招待不周,現如今仍未消氣,端是要挫一挫他的銳氣。可宋瑜心裏明白,此事與謝昌無關,這裏面最無辜的便是他了,凡事盡職盡責,到頭來仍舊不落好。
宋瑜對他滿懷愧疚,加上她稍後要同龔夫人說的話,更加覺得對不起謝昌。
“你先去堂屋接待他,待會兒我便讓阿母過去。”這是宋瑜所能想的萬全之策,她将宋琛打發走,禁不住加快步伐前去主院。
廣霖院內一派安寧,宋瑜提起裙擺邁入門檻,便見龔夫人閑适地坐在八仙椅上品茗,時不時接一兩句丫鬟的對話,好似完全不知前院有客。
宋瑜哭笑不得,她一直知道阿母待自己好,是以才不敢說破大隆寺一事,蓋因事情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她不願将事情鬧大,哪知早已超出她掌控範圍,霍川前幾日舉措委實吓壞了她,是以思量許久忍不住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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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夫人放下墨彩小蓋鐘,“三妹怎麽來了,情緒可有見好?”
宋瑜搖頭,又趕忙颔首,“好多了,讓阿母費心,是女兒不孝。”
“這有什麽。”龔夫人将她拉到跟前,左右查看一番才算放心,讓她坐在一旁椅子上,“日後再被人欺負,可不能一人憋在心中,告訴阿母,阿母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一番話說得宋瑜心頭一熱,淚水盈眶,差些又控制不住。她癟癟嘴解釋道:“這事真的不怨謝郎君,阿母錯怪人了,您怎麽能不見他呢?若是讓謝家知道了,定要責怪咱們失禮的。”
龔夫人一攏眉,“我是他将來泰水,還不能給他點顏色瞧瞧了?讓他日後長點心眼兒,我宋家的閨女可不是能随意欺辱的!”說罷忍不住替宋瑜擔心,拍了拍她手背語重心長,“在家這般,日後你嫁去謝家,可得凡事多走點心,婆家比不得娘家,再沒人待你像親人這般包容。”
這便是宋瑜來的目的,拐彎抹角許久終于引上正途,宋瑜左右看了看身邊丫鬟,示意她們全部退下,“我跟阿母有體己話要說,你們沒聽見吩咐都不許進來。”
龔夫人不知她所為何意,寵溺一笑,“這是有小秘密了?”
宋瑜笑不出來,待人全部散去後,她将龔夫人扶到內室羅漢榻上,脫去笏頭履整個人縮進龔夫人懷中,雙手緊緊環住她腰肢,聲音清淺,“阿母,我上回同你說退親的事,你還記得嗎?”
龔夫人看着她烏黑發頂,只當她仍在耍小孩子脾氣,給她順了順稠密烏發耐心解釋:“阿母知道你心中有氣,不過我上回也同你說了,這門親事是兩家長輩訂的,婚書至今仍由你耶耶保管。如今你祖父不在了,他老人家臨走前都念叨着此事,豈是你說退便能退的?”
音落許久不聞她出聲,龔夫人松一口氣,“我今日不是在給你出氣嗎?懋聲他是好孩子……”
宋瑜鼓足勇氣打斷她的話,“可是阿母……我的清白不在了。”
說這話時她舌頭都在打顫,抱着龔夫人的手緊了又緊,纖弱身子情不自禁地顫抖,長睫毛掩蓋住眼睛光彩,說罷死死咬住下颔。她生怕龔夫人受大刺激,室內無聲,寂靜良久,她被一雙僵硬的手推出懷抱,迎頭撞上龔夫人震驚雙目。
“你這孩子胡說什麽傻話!”迅速拔高的聲音響徹內室,宋瑜縮了縮肩膀,牢牢握住龔夫人的手,殷殷目光懇切地望向她,水眸泛上一層水霧,“阿母不要生氣,三妹是被人陷害的……”
宋瑜垂眸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說明,其中省去她進錯房間一事,更隐瞞了霍川的存在。她道洗澡時被譚绮蘭帶來的男人玷污了,雖然事後逃脫,已不再是清白之身。若是婚後被謝家得知,終究是要撕破臉的,不如事先挑明。
聽罷龔夫人的臉色可謂難看至極,宋家與謝譚兩家交好,她待譚绮蘭親切熱情,豈料這姑娘背地裏竟做出此等腌臜事。
龔夫人敏銳地捕捉到宋瑜話裏漏洞,她道不确定是否失身,也就是說……事情仍有轉圜餘地?
宋家有一名資歷頗深的婆子,是當年宮廷裏送出來的,龔夫人命人将其請來。婆子帶宋瑜去折屏後檢查身子,起初宋瑜不願,龔夫人好言好語地哄着才讓她同意。
期間龔夫人在外室等候心急如焚,将各種結果都想了一遍。若三妹當真被人糟蹋,那可如何是好……非但不能嫁給謝家,反而連婚配都成問題,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家,打小她捧在手心疼的閨女,難道最終要落得凄慘下場?
思及此兀自掏出絹帕抹起淚來,對譚家愈加惱恨。
早年譚家落魄時,可權杖着宋邺的扶持才有如今地位。目下他家境殷實,竟唆使女兒謀害三妹!虧她一心一意地對待譚家女郎,道是養了條白眼狼都不為過。
所幸婆子出來後附在她耳邊道了句話,聽罷龔夫人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
她長出一口氣,三妹仍舊是處.子身,可謂不幸之中萬幸。
這婆子來宋家幾十年,口風甚嚴,不愁她将事情道出去。龔夫人又命人給了一筆打賞,算作封口費,便遣她去忙自己的了。
轉入折屏後,宋瑜正側身躺在短榻上,像剛出生的小貓一般蜷縮一團。
龔夫人看後心疼,手扶在她肩膀上語氣輕柔,生怕吓着了她,“方才劉婆子同我說了,我家三妹好好的,是塊沒有瑕疵的美玉。那些事就別再想了,在家裏好好調養幾天,萬不可再提退親的事。”
她手心一下一下地婆娑,能讓人心情安定。宋瑜翻了個身緩緩坐起身,濕漉漉的眼眸睇向她,“可是我被那樣……也不妨事嗎?謝昌他不介意嗎?”
說到底還是要退親,龔夫人不由得冷下臉,“沒人會知道這事,只消你不再提及。譚家那邊我會處理,你耶耶身體不中用了,但威嚴不減當年。”
宋瑜垂眸,“可我不想嫁了……”
她恁不聽勸,饒是龔夫人疼她也難免動怒,“隴州泰半有頭有臉的人家都知你二人婚約,如今你說不嫁,是打算身敗名裂不成?你可知退過親的女子是何下場,你想教阿母傷透心不成?”
宋瑜啞然,她只顧自己任性,卻沒想此舉勢必給家族蒙羞。阿母說的對,是她太過自私。
龔夫人到底心疼她,命人送她回重山院休息,又新添了兩名丫鬟近身伺候。澹衫薄羅沒能照顧好她,龔夫人本欲将二人杖責一頓趕出府外,後來是宋瑜求情,才只罰跪她們一宿,另扣了三個月月錢。
龔夫人前去堂屋接待謝昌,将他晾了兩個多時辰,心中很是過意不去,便留他一道用午飯。
宋瑜自然沒去,她在院裏另開小竈,草草打發了一餐。
阿母說讓她好好休息,她便以受驚為由在院裏躲了大半月。宋珏本打算請她去花圃教霍川調香,奈何她将自己關得緊,只得臨時另遣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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