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需盡歡

家主身體每況愈下,日日纏綿床榻,每當宋瑜前去探望都能聞見濃濃藥香。她心疼耶耶身體,幾年前還好好的,不知怎的一場大病便成如此。

幼時阿耶帶她去永安城的場景歷歷在目,阿耶忙着談生意對她照顧不周,傍晚回來便給她買好吃的杏酪。宋家主對外人嚴厲,對家人卻十分親切和藹,甚至不惜放下面子同孩子玩鬧。龔夫人道他是老頑童,他卻一點不放在心上,一笑而過。

宋瑜覺得杏酪最好吃的點心,至今都對那味道念念不忘,可惜再沒吃到過兒時的滋味。

羅漢床上宋邺背靠妝花大迎枕,朱漆小幾上擺着葡萄荔枝,另有一碗黑乎乎腥苦的藥。宋瑜端着青花望月瓷碗一口一口喂他吃藥,他如今連擡手的力氣都無,愈發消瘦嶙峋,眼窩深陷,全無當年意氣風發模樣,宋瑜看了很是心疼,握着勺柄的手微顫,抿唇勉力抑制情緒,不願在阿耶面前露出絲毫脆弱。

“你阿母都同我說了。”宋邺顫顫巍巍的手碰了碰她頭發,眼神一如既往地慈愛,只不過聲音嘶啞低沉,“讓三妹受委屈了,阿耶定會為你做主的。”

宋瑜放下藥碗捧住他雙手,貼在臉側細聲,“三妹不覺得委屈,只要耶耶身體康健,我便比什麽都高興。”

她不想讓阿耶知道這事,他只需安心養病就好,無奈龔夫人不經意說漏了嘴,招架不住唯有如實禀明。宋瑜鼻子泛酸,她阿耶正值不惑之年,本該如日中天,偏偏被被這場沒來由的病魔魇住,請了無數郎中都莫可奈何。

宋邺自知時日無多,虛弱一笑向小幾伸手,像多年前那樣送了顆葡萄到宋瑜嘴邊,“我不中用了,日後府中的事全得仰仗你阿母。”言罷又一陣愁苦,頗為疲憊,“你幼弟不入流,整日只知吃喝玩樂,你身為嫡姐理應多勸他一些,引他早日步入征途,接手宋家生意。”

他氣虛,話沒兩句便喘息不止,咳嗽連連。宋瑜忙坐起給他端茶順背,龔夫人在外間偷偷拭淚,聞聲也慌忙進入內室,吩咐丫鬟去請郎中來。

“耶耶好好休息,等你身體養好了,三妹再來叨擾您。”手下背脊骨頭分明,連帶着宋瑜的心也跟着發顫,這是曾經為他們遮風擋雨的胸懷,如今只剩幹柴瘦骨。她眨去眼裏淚水,卻控制不住聲音嗚咽,“耶耶快些好起來吧……”

一席話聽得人心酸不已,宋邺何嘗不願意早日見好,可惜終日泡在藥罐子裏,竟不見絲毫成效。抽絲剝繭一般,他的身子很快便被熬得一幹二淨。

宋邺怕她和龔夫人傷心,勉強回以一笑安慰道:“上回抓的藥似乎有效,目下快吃完了,三妹抽空去城南街道幫阿耶取一回藥吧。是三妹取來的,我吃後定能很快見好。”

他是為了支開宋瑜,不想她見到自己油盡燈枯的模樣,這才編了個謊話。

這句話能唬住宋瑜,卻騙不了龔夫人。她日日陪伴身旁,豈能不知他身體狀況?當即再也忍不住放聲恸哭,拿絹帕掩住口鼻,嗚咽不休。

“阿母別哭,我這就去為耶耶取藥!”宋瑜是個沒心眼兒的,坐起來便往外疾走,連丫鬟都沒顧上。

內室龔夫人泣不成聲,“你何苦這樣哄她……若是日後知道了,不知該怎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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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邺松一口氣,就着丫鬟端來的水杯潤了潤喉,苦澀笑,“能讓她高興一日,便是一日。”

出廣霖院的路上恰巧碰見宋珏,他一襲绛紫寬袍更添神采,正大步往她這邊走來。

宋瑜對他多少有些敬畏,現下有要緊事便顧不得那些虛禮,匆匆同他行禮道了句“大兄”便錯身而過。

“你身子好些了?”宋珏在身後驀然出聲。

宋瑜只得停下步伐,耐着性子回應,“好許多了,多謝大兄關懷。”

說話時她只側了半個身子,腳尖不由自主地往外轉,端是一副要走的模樣。高缦履藏在群儒下時隐時現,只露出個小巧的足尖,踩在青石地板上踟蹰不決。

宋珏權當沒察覺她心急如焚,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婆娑腰間翡翠玉佩,聲音沉緩有力,“前幾日你身體不适,花圃那邊催得緊,我另尋了香坊一名師傅前往。時候得知霍園主對其十分不滿,要求另換他人。”

本以為這事便重新掀了一頁,沒想他舊事重提,宋瑜不解其意,潛意識地覺得不是好事。她身後跟着澹衫薄羅,兩人影壁前跪了一夜,翌日膝頭子都是青紫的,走路踉踉跄跄直打彎兒。

她刻意不着痕跡地往薄羅身前退,她退薄羅也跟着往後挪,腳下沒注意一腳踩在路牙子上,兩腿一軟便倒了下去。宋瑜和澹衫忙不疊将她扶起,撣了撣身上泥土,順道數落一兩句:“怎的恁不小心,眼睛長着是為了好看不成?”

薄羅癟癟嘴,“分明是……”被宋瑜一瞪便噤聲,她掌心磕在地上劃破了,留下一道長口子,索性張口含住将血珠吸回肚子裏,就此堵住了嘴。

宋瑜心中贊她機智,後退一步對宋珏規規矩矩道:“我受阿耶所托去外面拿藥,薄羅手上又受傷,還請大兄見諒。至于教授調香一事,香坊不乏有能力者,大兄不愁找不到滿意的人。”

說罷在宋珏目光下坦然離去,澹衫随在她身後,薄羅亦步亦趨地跟着,她小小身影迎着早晨朝陽,好似踩着晨曦款款走來。可惜背道而馳,只能越走越遠。

宋家主尋宋珏是為譚家一事,他聽罷異常氣惱,直罵譚家忘恩負義!待氣消後決定與譚家漸次斷絕生意往來,适才譚家的人才來過,是近來打算做一筆較大的生意,奈何資金不足,特意尋宋家求助的。

宋邺如今看到他家的人便厭惡,想到自己那乖巧懂事的三妹,再同他家的譚绮蘭一比較,雲泥之別。他恹恹地揮手另對方先回,此事再做商議,話裏委婉,可宋家主何曾這樣冷淡過?譚家人思量再三,終于品出了宋家不樂意幫助的結論。

才從宋家出來,譚家管事便匆匆讓人備馬車往城西趕去。

他一路惴惴,宋家為何忽然轉變态度?失去了這個大靠山,日後僅憑他們一家之力,生意場上可不大好過。正因為如此,譚家才迫切地需要與霍川達成共識,得到他的保證,畢竟他家的吊蘭可全憑他做主。

譚管事到城西時正值午時,晌午日頭不強烈,他卻出了一腦袋汗。他由仆從引領着步入堂屋,屋內無人,讓他再次稍作等候。譚義芳心急如焚,哪能坐得住,将仆從端來的茶水一飲而盡,甚至沒品出是何滋味便疾步往一側耳房走去。

直棂門虛掩,他輕叩兩聲便推門而出。

“霍園主,冒昧打擾,實在有急事相商。”譚義芳道了句虛話,一擡頭便猛地愣住。

此處與堂屋不同,屋內無光,只在頭頂鑿了扇天窗,晦澀暗昧的光線透進屋中,陰沉不明。霍川正坐在紫藤圈椅上,眼睛覆白紗布,下颔微緊狀似不愉。尚未等譚義芳做出反應,已有盞山水茶杯迎面襲來,他險險躲過,才幹的腦門相繼冒出冷汗。

霍川臉色沉郁,心情不佳,“滾。”

茶杯砸在直棂門上破碎一地,屋內難以視物,譚義芳稍不留神便紮一鞋底,他忍着痛解釋:“今次是我冒犯,事出緊急情非得已,霍園主請見諒,聽我細細解釋。”

霍川沒出聲,他身旁暗處立着以為身着月白長袍的男子,開口一把好嗓子替他解了圍:“先去正堂候着吧,沒見這處正忙着?”

饒是譚義芳心急,此刻也不得不聽從,他震懾于霍川的威嚴之下,惶惶退出房門。

室內回歸平靜,霍川解下眼前一圈圈白布,眼皮子能感受到極其微弱的光,然而睜開眼依舊一片漆黑。他無神的眼睛裏看不出情緒,将紗布随手扔在地上,靜坐片刻拾起拐杖便往正堂踱去。

身後替他醫治的男子于心不忍,“成淮,有朝一日我定能保你眼睛痊愈。”

霍川腳步未停,“這一日需要多久?十年或是幾十年,我看不如便一輩子瞎着。”

說罷自暴自棄地往外走,他這雙眼睛從八年前失明,若能醫好早已好了,何苦蹉跎至今。門外是循聲而來的管事,将他扶出門檻領往堂屋,廊庑下試探地問道:“園主可知譚家此行所為何事?”

“能為何事?無非是譚家那點吊蘭生意。”霍川譏诮,“莽撞冒失,跟譚家女郎倒是如出一轍。”

言罷頓了頓,“稍後準備一輛車辇,送段郎中回醫館。”

管家疊聲應下,轉眼兩人已走入正堂,迎面是譚義芳讪讪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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