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如夢令

身上擦過藥後黏糊糊一片,宋瑜索性脫得只剩下抹胸半坐在彌勒榻上。左右房中無旁人,天氣十分悶熱,她一壁搖着蒲扇一壁乖乖地等候。澹衫正在給她纏頭上白绫,傷口總算結痂,不出四五日便能大好。

糖雪球縮在她腳邊,睡容惬意。宋瑜碰了碰小腿那塊青紫,已無大礙,只是映着她白膩細潤的肌膚,頗有些觸目驚心罷了。

她長嘆一聲抱緊了懷中軟枕,擡眸觑一眼窗外。左右是沒法躲過的,她拖了兩天,總要到大嫂那兒看望一遭。

午時行将過去,蓊郁繁茂的梧桐在地上投下一片陰翳,零星幾圈光暈搖搖晃晃,熱風吹得樹葉飒飒作響。頭頂烈日炙烤一方,從忘機庭到音缈閣的路程,足以使她出一身細汗。衣裳已經穿得很涼快了,再輕薄便不能蔽體了,饒是如此都讓人沒法忍受。

永安城的夏天比隴州熱得實在,白天熱晚上涼,她初來乍到适應不住,已經有風寒的趨勢。說話聲音囔囔的,夜裏間或咳嗽兩聲,她被霍川逼着吃了兩回藥,情況有些好轉。

音缈閣情況也不見多好,下人各個蔫頭耷腦,連圃園裏的藥草都跟人一樣沒精神。

仍是上回那個小丫鬟,其他人得空都偷閑去了,唯有她盡心盡力地捧着個水壺,一點點給藥草澆水。她餘光瞥見宋瑜,連忙丢下手中活計,“二少夫人來了,快裏面請。”

态度比上回熱情許多,大抵是宋瑜救了陳琴音的緣故,這小丫鬟是個忠心耿耿的,見誰都是一副笑模樣。

她一邊引着宋瑜往正室走,一邊熱心地解釋:“二少夫人來得真巧,方才二女郎也來了,目下想必正在屋內說話呢。”

宋瑜目露好奇,這兩日都沒見霍菁菁,聽說也不在府裏,不知何時的回來的。兩人正在內室,那丫鬟只領她到門口便退下去忙自己的,丫鬟泰半都被支開了,只留下兩個陳琴音的貼身丫鬟。

丫鬟看到她面色微變,正在猶豫是否該近前通報的檔口,她已然來到琉璃簾子下。

簾內隐約有兩個朦胧人影,陳琴音仍舊卧榻在床,霍菁菁立在床頭。兩人之間氣氛很有些奇怪,宋瑜本欲打簾進入,但這情況似乎不便打擾,便踟蹰了一瞬。

霍菁菁的聲音微有些低,仿佛刻意不讓外人聽見。宋瑜今日穿的衣裳與身旁青花海水雲龍紋落地瓶頗有幾分相似,是以兩人都沒注意外頭有人。“大嫂,你本可不必如此。”

陳琴音放在腿上的拳頭微微攢緊,她面色平常,語調淡漠,“我自有分寸,菁菁今日來的時間夠長了。你才回來,身子定然疲憊,不如好好休息一番。”

霍菁菁對她逐客令置若罔聞,神情罕見的嚴肅,“我并不見得多累,倒是你……這樣做對你一點好處也無,你何必害人害己?阿瑜單純得很,她若是知道後必定傷心難過。”

夏日午後本就寂靜非常,屋內只有兩人談話的聲音,宋瑜在外頭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腦子混混沌沌的,大概知道兩人所說何事,可是又困惑不解。不是蟬玉一人所為嗎,因何又跟大嫂扯上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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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琴音不着痕跡地看了眼簾子,顫聲些微尖銳:“我顧不得許多,或許同她是無關系……但,誰能保證跟霍川無關?繼誠的死,難道真同他一點關系也無?”

宋瑜聽得怔怔,腦袋裏嗡嗡作響。

霍繼誠的死跟霍川有關系?若當日之事是大嫂謀劃的,她能得到什麽好處?大約是想先嫁禍自己,再牽扯霍川,最壞的結果便是玉石俱焚。

裏頭霍菁菁急了,極力辯解,“二兄性情雖古怪,但不是那樣的人……”

宋瑜沒法再聽下去,将手裏捧的食盒轉交到丫鬟手上,三兩步走出內室,心緒紊亂。

澹衫薄羅見她出來得早,不由得好奇。然而她臉色煞白,心神不寧,便沒有多嘴詢問,“姑娘這就回去?”

宋瑜恍若未聞,獨自走在廊庑下,拾步上臺階時沒注意腳下,險些被絆倒。薄羅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穩,欲言又止。

霍川當真是那樣的人嗎?

原本霍繼誠的死便十分突然,白天好端端的說話,夜晚便猝然暈厥,郎中來時已無聲息。

霍川委實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待人亦不和善,心地更加稱不上善良,可他真會謀害兄長嗎?

宋瑜惘惘的,眼睛盯着外頭梧桐樹默不作聲。她已經一個人呆坐了大半個時辰,任誰來叫都無動于衷,外頭仿佛傳來霍菁菁的聲音,她轉了轉腦袋,若有所思。

腦海裏不止一次回放蟬玉死前的模樣,血肉模糊的雙手,透出森森白骨……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恰好被進來的霍菁菁看到。

“是不是生病了?這幾天天氣怪異,隴州又是個暖和的地方,難免會不适應。若是有何不妥千萬及時請郎中,拖成了大病可不好。”霍菁菁熱絡地在她身旁坐下,她換了身鵝黃半臂,語調一改方才沉重。

世上真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關心你,宋瑜不無感動地點了點頭,“請郎中看過了,吃了兩服藥已大好。”

她知道這個侯府所有腌臜事,全部藏在心底不說,依然是明媚幹淨的模樣。宋瑜想問她一些事情,奈何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譬如她如何知道是大嫂所為,又如何篤定霍川沒有謀害霍繼誠?

到嘴的話囫囵咽了下去,她既然瞞着自己,便是有什麽不能說的原因。前一個問題尚且容易回答,後一個問題,宋瑜總覺得不該由旁人口中道出,她想親口問一問霍川。

“那就好。”霍菁菁眯眼笑了笑,總覺得氣色比往常紅潤一些,俏麗動人,“方才我先去看了大嫂,聽說你為了救她把自己都摔傷了。我這幾日沒在府上,是以沒能及時來看你,阿瑜你不會怪我吧?”

宋瑜搖搖頭,轉念一想忍不住好奇,“你去了何處,母親沒阻攔?”

音落霍菁菁臉色泛上紅暈,罕見地扭捏起來,她別開視線左顧右盼,“還不是段懷清那個江湖郎中,仗着自己跟端王有點關系,便借機把我邀請過去!”

宋瑜恍然大悟,原來不是見別人,而是會情郎去了。早就察覺他倆關系不簡單,宋瑜暫時忘卻煩惱,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你同他是如何認識的?以前在隴州,他似乎千裏迢迢便是為了尋你。”

姑娘家心裏都藏了一顆蠢蠢欲動的心,端看是否挖掘罷了。宋瑜早已與霍菁菁交心,對她的事情免不了愛摻和一腳,況且這是何等的大事,霍菁菁藏得越嚴實,便越讓人想知道。

霍菁菁尴尬無措地摸了摸臉頰,試圖轉移話題,“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頭還疼不疼,二兄去向何處?”

宋瑜認真想了想,“傷口是不疼了,就是淤青下不去。他今早出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

哪知宋瑜雖好騙,但卻異常固執,不住地追問究竟何事。後來霍菁菁招架不住,便将兩人過往老老實實地交代一遍。

原 來是一對冤家,早在霍川沒有離開侯府時便認識了。彼時段懷清同霍川關系好,更對他遭遇感同身受,是以對侯府中人愈發憎惡。有一回出門在外,霍菁菁上前跟霍 川說話,被段懷清不問青紅皂白地趕了出去。從此這淵源便結下了,見一次吵一次,可悲的是段懷清吵着吵着對人家生出了不該有的情分,而霍菁菁是一如既往地讨 厭他。

聽罷宋瑜禁不住撲哧一笑,心裏頭對段懷清同情起來。招惹霍菁菁就算了,偏偏還喜歡上人家,真是自作自受。

霍菁菁被她笑得無地自容,“他還說要來府上提親,可是他目下居無定所,四處游蕩……別說答應,阿母必定把他趕出去不可。”

她托腮不無惆悵,心裏終究是有段懷清的,否則也不會任性地跟他出去了。可惜兩人注定坎坷,她眨了眨眼睛羨慕地看向宋瑜,“還是你好,二兄輕易便把你娶回來了,一不留神便白頭偕老。”

宋瑜怔了怔,她從不覺得自己多幸運,相反還波折得很……從霍菁菁口中道出,她不由得正視了一下自己前半生,雖然過程出了大差錯,但殊途同歸。

霍菁菁一見糖雪球便喜歡上了,抱在懷裏不肯撒手,半天工夫便已跟人家混熟。

她想借回去養幾天,可宋瑜舍不得,她自己養着都得小心翼翼,霍菁菁粗心大意的更不能放心了。最後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待糖雪球成活後,再給她抱去玩兩天。

霍菁菁歡喜得緊,抱着宋瑜不住地喊“好阿瑜”,心滿意足地離去。

她才走不久霍川便回來,因明日要去端王府上,總不能空手而去,是該好好準備一番。聽聞端王有側妃庶妃,女人家喜愛的東西無非那幾樣,宋瑜無需為此費神,明日挑幾樣壓箱底帶去便是。

霍川拿胰子淨手,宋瑜捧着巾栉給他擦拭幹淨。因心裏裝事,是以動作十分慢吞吞,恨不得每個指縫都擦得幹幹淨淨。

霍川騰出一只手摸上她的臉頰,不留情面地捏了捏,“有話直說。”

宋瑜這才憋出一句,“方才菁菁過來了,知道明天端王設宴一事……她讓我問一問你,可否一同前往?”

還當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霍川的手順勢往下,握住了她的小拳頭,“明日讓人提前去說一聲便是,不成問題。”

宋瑜讷讷地哦了一聲,帶着他到一旁換上便服。自打霍菁菁離開後她便精神恍惚,一直想起陳琴音的話,以至于扣錯了好幾個扣子,終于被霍川握住手腕,“三妹,你究竟想說什麽?”

宋瑜擡眸,他的眼睛有如平靜深潭,沒有任何情緒,“霍繼誠……他,怎麽死的?”

霍川解扣子的動作頓了頓,他動作本就遲緩,需要用手摸索,是以這一停頓并不明顯,“郎中來瞧過,大抵是心髒有問題。”

說着若無其事地牽過宋瑜的手,放在他胸襟,“再扣一遍。”

宋瑜聽話地一個個重新扣好,可惜腦子鈍鈍的,仍舊不能真正放心,“當真跟你沒關系嗎?”

若說方才霍川只是臉色微變,這回是當真愠怒,風雨欲來,“三妹此話何意?”

宋瑜慌神,下意識後退半步,然而她的手被霍川握着,又能真正退到哪去?

“我……沒什麽意思,只是想确認一下。”她微垂着頭,心裏又堵又悶,不大願意去看他的表情。

說到底她仍舊懷疑他,對他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宋瑜掙了掙,這回輕易地便掙脫了。

霍川松開她轉身,末了問道:“你從哪裏聽來的這種話?”

宋瑜低垂着頭默不作聲,只能觑見他的皁皮靴和衣擺。

霍川是當真怒了,拂袖離去,“三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何必再問我?”

宋瑜許久沒擡頭,笏頭履被一點點潤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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