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喜歡循序漸進

剩下的幾天軍訓,莫南飛雖然身體像是被牛車碾過,但心情很輕盈,看天,天是藍的,看雲,雲是白的,連看雨,都覺得雨是可愛的。

然而,這樣的好心情,卻在回到家中後,戛然而止。

莫南飛呆立在玄關處,看着靠坐在沙發上,因為自己的重生,也一并死而複生的父親,只覺當頭一盆冰水澆下,渾身發冷。

盡管回來的一路上,他都在為這場重逢做心理建設,可真地面對面了,那些已在心底深埋多年的情緒,一秒不到就盡數沖破禁锢,争先恐後地往上翻湧,全然不受他控制。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他艱澀地開口喚道:“爸……”

莫國棟一怔,從報紙上緩緩擡眸,眼中滿是驚訝,用比莫南飛還要不自然的語調擠出一句:“……回來了啊。”

莫南飛攥緊拳頭,“嗯”了一聲,垂下眼眸避開莫國棟的注視,徑直走向樓梯,快步上到自己的房間。

房門關上的一剎那,莫南飛整個人就像是被戳破的氣球,蔫蔫地滑坐到木地板上,兩眼無神地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卧室,一動也不動。

良久後,荷包裏突然傳來一陣極其有年代感的鈴聲。

掏出堪稱古董級別的諾基基滑蓋手機,看着屏幕上閃爍的“季明稀”三個大字,莫南飛猶豫片刻,摁下挂斷。

鈴聲再度響起,他繼續挂斷。

“你特麽是屬自動回電的嗎?”你來我往八個回合後,莫南飛終于忍不住低聲笑罵道。

他站起身,走到書桌前,循着記憶拉開左下第二格抽屜,摸索着搜出一個手工縫制的布沙包,在手中滿意地掂了掂,嘴角噙笑地翻窗而出。

窗臺前,季明稀靜默伫立,幹淨而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手機,眉眼間顯現的,是遠超年齡的沉抑。

“砰!”

一個不明飛行物猛然一下砸中他眼前的窗玻璃。

季明稀低頭,朝下方望去,就見莫南飛正蹲在矮牆上,笑嘻嘻地沖自己揮手,揮得還分外熱情,帶得整個身體都跟着左搖右晃。

季明稀眼神一緊,轉身步出書房,快步走下螺旋樓梯,直奔大門而去。

季母聞聲從廚房探出頭,大着嗓門嚷道:“馬上就吃晚飯了,你幹嘛去啊?”

季明稀頭也不回:“吃晚飯。”

季母:“……”是誰說她家兒子智商高的?

一出門,季明稀卻又放慢了腳步,先撿起落在院中的布沙包,揣進自己兜裏,然後才不疾不徐地走向莫南飛。

“當着我的面黑我的東西,你小子夠猖狂的啊。”莫南飛酷勁十足地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季明稀跟前。

“跟沒跟你說過,不要爬牆?”季明稀冷着臉問。

“那麽矮個牆,就算摔……”話說到一半,莫南飛自己住了嘴。

大三那年的除夕夜,他在外面喝醉了酒,也不知怎麽就晃到季明稀的家門口,還習慣性地爬上牆頭,嘴裏哼着不着調的小曲,走兩步跳一步,結果一個踩空,當場摔骨折——差點沒把聽到動靜沖出來的季明稀氣暈過去。

想起來這一段陳年往事,莫南飛幹咳一聲,轉開話題:“你打我電話幹嘛?”

季明稀盯着他的眼睛,依葫蘆畫瓢地反問道:“你挂我電話幹嘛?”

莫南飛別開眼:“我這不剛好在來你家的路上嘛,就不瞎浪費你電話費了。”

季明稀沒有繼續追問。

“怕你忘了請我吃燒烤,打電話提醒你一下。”他語氣平平地說。

“您還真貼心。”莫南飛一個白眼甩過去,“走走走,現在就請你去吃,行了吧?”

“行。”季明稀很爽快。

H市從前的夏天,太陽一西斜,大排檔就一溜溜地冒出來,占領大街小巷,不管走到哪兒,都能聞到一陣陣勾人讒蟲的孜然味。

莫南飛坐在廉價的紅色塑料凳上,興致盎然地東瞧西看,眼神充滿懷念。

對面的季明稀一邊熟稔地下單,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莫南飛。

季明稀“不加蔥,微辣。再來一紮冰鎮酸梅湯。”

莫南飛正聚精會神地看店老板翻烤肉串,聞言一揮手,不滿地說:“大老爺們喝什麽酸梅湯,至少也得是啤的啊!”

季明稀理都沒理,一錘定音道:“就來酸梅湯。”

服務員顯然很有眼力見,一看就知道兩個人中誰的話更管用,沖季明稀點頭一笑,拿起菜單,大步流星地離開。

莫南飛不樂意了:“買單的人是我,憑什麽聽你的?”

季明稀拿過莫南飛的餐具,慢條斯理地拆開包裝,用茶水仔仔細細地涮幹淨後,推回到莫南飛的手機。

莫南飛看着水滴猶挂的一次性碗,腦海中漸漸浮現出臨終前的那段日子。

為了照顧老無所依的他,季明稀毅然抛下自己的事業和生活,全天候二十四小時地守在他的病床邊,給他端水,喂他吃飯。

趕上他突然惡心反胃,季明稀甚至直接用手接他的嘔吐物。易地而處,他都沒那個把握能做到這一步。而季明稀別說嫌棄了,連一次不耐煩都沒有過。

他得的是肝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癌細胞擴散得跟開趴體似的。

盡管幾十年後的醫療水平實現了一次又一次的飛躍,可人力再強,終究不能逆天。

衰老和死亡,是最古老的自然法則。

人哪,就是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疼——一朝重生,轉眼就忘了自己是怎麽死的。

“算了算了,請你吃飯嘛,你想吃什麽喝什麽都随你,全部都随你!”莫南飛豪氣幹雲天。

季明稀眼皮都懶得掀,剝着鹽水花生,淡淡地問:“你爸在家?”

莫南飛伸出去欲搶花生米的手一僵。

季明稀眸光微暗:“他喝酒了嗎?”

莫南飛搶過季明稀剝好的花生,扔進自己嘴裏,無所謂地說:“他明天要飛巴黎,擔着三百多條人命,借他膽他也不敢喝。”

季明稀抿了抿唇。

“你這是副什麽鬼表情?”莫南飛扯起嘴角笑道,“他不在家我還快活些,通宵打游戲都沒人管!”

季明稀擡眼看向莫南飛,用陳述句的語氣邀請道:“明天來我家吃午飯。”

莫南飛嘴角笑容一滞:“不用了吧,你媽一見到我就想哭……”

“她哭不哭不重要,重要的是,”季明稀頂着一張毫無表情的臉,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語調,說,“我一見到你就想笑。”

莫南飛:“……”那你特麽倒是笑啊……

第二天中午,季明稀親自登門,把莫南飛請到了自己家。

“哎喲喂!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可憐!”一見到莫南飛,季母立馬飛撲上來,一把揉進懷裏。

季母體型健碩,臂力更是驚人,莫南飛被勒得臉紅脖子粗,又不敢掙紮,只能瘋狂對季明稀遞眼色。

季明稀氣定神閑地走上前,手腕一翻,輕巧地卸掉季母的力氣,拉過莫南飛護在身後,冷幽幽地說:“我聞到糊味了。”

季母驚叫一聲,旋風般地奔回廚房。

莫南飛往沙發上一癱,心有餘悸地吐出一口氣。

季明稀端起茶幾上的果盤,遞給莫南飛。

莫南飛也不客氣,挑出一塊熟得最好的紅心火龍果,一口包進嘴裏,随意地問道:“你爸去哪兒了來着?”

季明稀挨着莫南飛坐下,偏過頭看着他,答道:“越南。”

季明稀的父親是做進出口貿易的,常年待在東南亞一帶,基本逢年過節才回家一趟。雖然聚少離多,但和季母的婚姻從未觸過礁,兩個人一個主外,一個主內,互相理解,彼此包容,就這樣相伴到老。

“這老天爺也太偏心眼了,你小子還能更幸福一點嗎?”莫南飛嫉妒得情真意切。

“嗯。”季明稀微微點頭,“我還能更幸福一點。”說着,視線逐漸下移,落在莫南飛被汁水染得殷紅的唇瓣上。

莫南飛心裏一突,不着痕跡地稍稍挪開了一點。

季明稀收回視線,神色自若地挑起一塊火龍果,咬下一口,靜靜地咀嚼完後,舔了舔唇角,問道:“下午去不去游泳?”

“游泳……”莫南飛目露遲疑。

和季明稀去游泳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在他什麽都不知道之前。

而現在,盡管他已經想明白,無論如何自己都不會放棄季明稀這個好兄弟,可心裏的疙瘩也不是他說消,就真能一下子無影無蹤。

何況還是在這種……古怪的氣氛下。

怎麽想都覺得很突兀。

但也許真地就只是一時興起而已?

季明稀看了看一臉糾結的莫南飛,直接翻開手機,打開一條短信,遞到他眼皮子底下。

“胡婧約我去游泳,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叫上你一起比較好。”季明稀解釋道,目光閃爍得恰到好處,語氣別扭得也恰到好處。

莫南飛倏地瞪大眼,一看手機,赫然正是胡婧發來的短信。

……原來如此。

幸虧他剛剛沒有放任自己過度腦補,又作出什麽過激的反應,不然丢臉就丢大發了。

為了掩飾自己羞恥的內心,莫南飛拍了拍季明稀的肩,尬笑道:“你季明稀也有犯慫的一天啊。”

季明稀輕撫薄唇:“我喜歡循序漸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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