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有種懷抱太溫暖
“季家的小子也在啊……”一個帶着明顯醉意的中年男聲橫插進來。
莫南飛剛剛還有些泛紅的臉色瞬間變得卡白,身形僵直地站在原地,梗着脖子,連頭都不敢回。
被點到名的季明稀眉頭一皺,轉過身正面朝向莫國棟,腳步微錯,隐隐地将莫南飛擋在了身後。
“莫叔叔。”語氣中只保留着最低限度的禮貌,毫無對長輩的尊敬可言,更不存在因相知相熟而産生的親近感。
對于季明稀冷淡到近乎冰冷的态度,莫國棟似乎根本感覺不到,他晃晃悠悠地邁開腿,踉踉跄跄地穿過院子,歪歪扭扭地步向莫南飛。
季明稀把手背到身後,摸索着握住莫南飛的手腕,入手一片冰涼。
感受到從季明稀掌心傳來的暖意,莫南飛的臉上這才恢複了點血色,但仍然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父親。
清醒時候的莫國棟,都已經足夠令莫南飛膽戰心驚,醉酒狀态下的莫國棟,莫南飛只想遠遠地逃開,越遠越好,連半點僥幸的心理都不會有。
如果不是因為有季明稀在,他一定早就站都站不穩,直接在地上蹲坐一團,絕望地等待着暴風雨的來臨。
對……季明稀還在這裏!
反應過來這個事實,莫南飛原本完全被黑雲侵蝕的心裂開一道縫隙,微光閃爍。
有些恐懼早已深入骨血,成為了靈魂的烙印,就算重活一世,依然如跗骨之疽,剜都剜不掉。
莫國棟之于他,就是這樣的存在。
他沒有對抗莫國棟的勇氣,但至少不能連累季明稀。
他掙開季明稀的手,也轉過身來,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耳語道:“你快走。”
然而季明稀紋絲未動,仍舊護在他的身前。
莫南飛聞着越來越濃郁的酒氣,心中的焦急漸漸壓過恐懼。
莫國棟已經來到了跟前,歪着頭,越過季明稀,看向莫南飛,語無倫次地說:“今天的月亮太大了,飛機起飛會撞上去,所以爸爸回來陪你過節,中秋節,是中秋節,是嗎?”
聽完莫國棟邏輯混亂的解釋,莫南飛不清楚到底是航班被取消,還是莫國棟的機長職位被取消,要是是後者……他不敢繼續往下想。
見莫南飛半天不張嘴,莫國棟臉色一黑:“爸爸在問你話,為什麽不回答?”
季明稀接道:“莫叔叔,您喝多了,外面風大,小心等會兒頭疼。”
莫國棟理都不理會季明稀,通紅着一雙眼,對着莫南飛狠聲道:“你是不是天天都眼巴巴地盼着我的飛機也出事,好去地底下陪你媽?”
莫南飛機械地搖了搖頭。
季明稀往旁邊一挪,徹底把莫南飛嚴嚴實實地擋住,投向莫國棟的目光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莫南飛卻忽然一個錯步,和季明稀調換了前後位置,還飛快地擡起手臂,攔住季明稀。
他學不會如何保護自己,可他必須保護好季明稀。
“爸,我們回屋再說。”盡管極力壓制,尾音還是有些發顫。
莫國棟神色森然:“你還知道我是你爸?那你倒是給我笑一個啊,露出你那對小虎牙,笑啊,你給我笑啊!”
莫南飛剛想扯起嘴角,一記拳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直襲莫國棟的面門。
幾乎是眨眼間,季明稀就已和莫國棟厮打了起來。
莫南飛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季明稀,沒有了悠然,沒有了從容,用最直接的方式,展露着最原始的野性,沉默地揮舞着拳頭,每一拳都用上了全力。
但對手是一個被激怒的醉漢,而且還是一個平日注重體能訓練的機長,自然不會任由季明稀狂毆而不還手。
眼見莫國棟的鐵拳即将砸向季明稀的臉,莫南飛終于從怔忪中醒過神,心慌意亂間,在本能的驅使下,抄起手邊的烤肉夾,一個箭步沖上前,猛力擊向莫國棟的額角。
時間仿佛靜止。
風卻掙脫了時間的束縛,兀自吹拂。
看着順着莫國棟臉頰流下的鮮血,徹骨的寒意襲上莫南飛的心頭,像個木偶人一樣,呆立着一動不動。
季明稀松開莫國棟的衣領,從莫南飛手上拿過烤肉夾,牢牢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不要怕。”他看着他,眼神平和而鎮定,“你現在先打電話叫救護車。”
莫南飛順從地依言照做。
“你做得很好。”季明稀安撫地摸了摸莫南飛被冷汗浸濕的額發,“等會兒人來了,不管問你什麽,你都別開口。記住,這裏發生的一切都與你無關,全部交給我來處理。”
莫南飛看着季明稀面上的雲淡風輕,無神的雙眸中驀地閃過一抹決絕。
“季明稀,”前所未有的冷靜語調,“跟我走。”
季明稀沉默半晌後,嘴角慢慢沁出絲笑意,柔聲應道:“好。”
莫南飛帶季明晰來到的地方,是老城區的一間舊房子。
這一帶的住戶基本都已搬走,徒留滿地空寂,行走其間,比夜色還要靜谧。
門鎖早就腐朽,莫南飛手上稍微用點力,一推就開。
“這是我們家以前的房子,差不多十年前住這兒。”莫南飛簡單地解釋了下,免得季明稀以為自己帶着他跑來私闖民宅,雖然眼下這都算不得什麽。
他只是想開口說點兒什麽,打破一路過來的沉默。
季明稀打量了一圈四周,斑駁脫落的牆面,炸開了裂縫的地磚,露出彈簧的沙發,無一不在昭示着歲月的凋落。
“一直說要拆遷,可等到現在也沒動靜,估計是這塊地太大,地段又太好,開發商想要一口氣盤下來,難度有點大。”莫南飛繼續扯着話講。
季明稀踱到電視櫃前,躬下身,視線落向一張嵌在木質相框裏的老照片。
照片上,一個美麗又可愛的年輕女人,溫柔地環抱着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兩個人的臉上綻放着同樣燦爛的笑容,露出一模一樣的一對小虎牙。
他伸出食指,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年幼的莫南飛肉嘟嘟的臉頰。
莫南飛看着季明稀的舉動,忽然就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兒癢癢的。
“阿姨很漂亮。”季明稀輕輕地說,“你們長得很像。”
這要換在平時,被人拐了道彎地說“漂亮”,莫南飛是絕對要厲聲駁斥的。一個大老爺們,怎麽能用這種形容詞呢?雖然他常常在心裏這麽感嘆季明稀……
可是在今天,在這一刻,他只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頭,說:“見過我媽的人都這麽說,可能是因為虎牙的緣故,笑起來的時候是有點神似。”
季明稀直起身,看向莫南飛,語氣自然地說:“我也很想見見她。”
莫南飛避開季明稀透着異樣溫度的注視,低低地說:“由于我爸職業的緣故,他不允許我媽坐有他在的航班,因為這樣我就不會一夜之間同時失去父母,變成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所以當空難降臨的時候,我只是失去了母親,變成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
沒有很悲傷,也沒有很痛楚,就像是在說一件瑣碎的陳年往事,被時光打磨得太久,已然無法掀起情緒的波浪,只殘留着一絲餘波還在微微蕩漾。
季明稀看着莫南飛,淡淡道:“你想要的家,一定會有的,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時間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莫南飛失笑:“不應該是‘錢’嗎,怎麽到你這兒就被生拉硬扯成了‘時間’?”
季明稀搖了搖頭:“錢不能解決的問題,時間能教人放下,但有些人,有些事,無論過去多少時間,哪怕都走到了時間的盡頭,也依然無法放下。”
聽完這一番雲山霧繞的話,莫南飛腦中奇跡般地劃過一道亮光。
他突然就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但當下他的心太亂了,沒有精力再去多想。
一間十年未住人的房子,床上的席夢思還沒爛透就已是萬幸。
莫南飛捂着鼻子打開衣櫃,從裏面翻出幾張不忍直視的床單,一半覆在有可疑窟窿眼的席夢思上,一半權且當作被子稍微搭着點倆人的肚子。
先把眼下的這一晚勉強湊合過去,明天的事,明天睡醒了再考慮。
見季明稀站在床邊沒動,莫南飛率先往床上一躺,打着哈欠安慰道:“只能這樣了,忍忍吧。”
季明稀還是沒動。
“跟我睡一張床,你不介意?”
莫南飛翻了個身,困意綿綿地回道:“澡都一起洗過了,有什麽好介意不介意的。”
季明稀這才跟着躺下,和莫南飛之間愣是隔出了一人寬的空隙。
莫南飛面朝着月光,眼中一派清明,絲毫沒有倦意。
他并不是真地不介意,他只是太累了,連別扭的力氣都沒有了。
而且,他希望有他在身邊。
雖然他一直沒有開口提院子裏發生的事,季明稀也默契地陪着一起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但那些血是真的,莫國棟倒在地上的身體是真的,被扔棄的燒烤夾也是真的。
可真正讓他無法安然入睡的,卻是想到如果莫國棟安然無恙……
他發現自己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竟然更希望自己的父親能從自己的生活裏徹底消失。
這是多麽殘忍而可怕的想法。
他忍不住發起抖來。
一只有力的臂膀搭上他的腰間,熟悉的氣息從身後包裹住了他。
“我在這裏,”季明稀呢喃般地說,“睡吧。”
莫南飛閉上了雙眼。
懷抱太溫暖,他舍不得推開。
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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