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再探侯爺府
林放急怒攻心,面色沉郁,一口血吐出來,反而長長出了口氣。
白大先生的眉頭這才纾解開,忙不疊去替他重新煎藥。
“好……好個夏治。”林放斜靠在軟枕上,偏頭望着椅子上的大氅,冷笑出聲,“我說怎麽突然想起來看我,果然是有求于我。”
青蘭會意,将大氅遞到他手邊。
冰涼的指尖撫摸着大氅柔軟的皮毛,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暖意,這漫天風雪從內而外,将他凍了個徹骨寒。
忽然,指尖一頓,目光凝聚在大氅胸口處幹涸的血漬上。那原本是一塊雪白的狐貍毛,晶瑩透亮,此時卻變成了髒亂的深褐色。
青蘭輕聲問道:“主子,可是有何不妥?”
“妥,如何能妥?”林放目光陰鸷,瞳孔漆黑,說話間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妒,随手将大氅往地上一扔,負氣道,“燒了它。”
“主子?”
青蘭詫異,平日裏但凡皇上賞賜的東西,全都珍而重之地收在藏寶閣裏,怎麽今日……
她不敢多言,抱着大氅躬身退下,左思右想,還是怕主子日後想起來怪罪,便偷偷将其藏了起來。
床榻對面的窗戶開着,窗外凋敝的冬景一覽無餘。
林放側了側身,胸口處窩着一團無處發洩的妒火,将他的思緒牢牢纏繞住,掙脫不開。
厚重的被子搭在身上,湯婆子焐在腳底,身上漸漸有了溫度,然而膝蓋的位置卻依舊隐隐泛酸,每到冬日抑或陰雨天,便疼得他不能下地。
那是幼年陪夏治讀書時種下的苦果,無藥可醫,只能好生養着。
白大先生曾勸他韬光養晦,謀定而動,然而世事如棋,哪裏有功夫供他蹉跎?進中軍大營練兵,不過是想着早日出人頭地,扶搖直上。
只是苦寒之地多惡疾,本就身體困乏,兩年軍營操練,反倒引發舊疾,險些命喪邊關。
林放朝被子裏縮了縮,感覺邊關的風從遙遠的北方追了過來,凍到他的骨頭,他才會這麽冷。
他有些發熱,迷迷糊糊的,眼前閃過夏治那張臉,他喝了酒,臉色緋紅,躺在偏殿那堅硬的床榻上,帶着哭聲說:“林放,你別走。”
林放心軟了,模糊間低喃道:“我不走。”
轉過身來,眼前卻是富麗堂皇的雍慶宮,梅妃倚在夏治懷裏,二人溫柔缱绻,情深意濃。
林放驀地醒了,額頭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大口喘氣。
他有片刻的失神,嘴邊挂着苦澀的笑意,比那碗湯藥苦多了。
為了梅妃的案子,夏治才肯過來看他一眼,甚至連那件大氅也拿了過來。只是大氅上的血跡着實令人寒心,也不知往日裏被扔在什麽犄角旮旯,如今用得着了,便拎出來,巴巴地往他眼前送。
仿佛他是在乞讨。
林放兀自氣悶了片刻,又生出一絲悔意。
梅妃算什麽東西,犯得着為了她與夏治置氣?那豈不是擡舉了她。
“青蘭。”
他喚了一聲,青蘭低眉順目地立在榻邊。
“那件大氅呢?”
“照主子吩咐,燒了。”
林放捏了捏指尖:“果真燒了?”
“是。”
林放哼了一聲:“平日裏辦事也不見你這般利落。”
大約是膝蓋處疼得厲害,脾氣便比往日刻薄了許多:“既是你燒的,便是燒成灰,你也得給我撿起來捏到一塊兒去。”
“是。”
白大先生端着藥碗進來時,正巧撞見這一幕,唬着一張臉奚落道:“你個沒出息的東西,在別處受了氣,就拿青蘭丫頭撒氣,瞧把你能耐的。來,喝藥。”
望着面前濃黑的一大碗湯藥,林放頗有些忌憚,奈何白大先生坐鎮,手裏還拿着戒尺,他不敢放肆,端起碗來一仰頭,咕咚幾口,硬生生将藥咽了下去。
“你啊,真是自讨苦吃。”白大先生頗為不忿,“那皇帝小兒有甚好的,值得你這般患得患失?”
林放不與他争辯,将藥碗遞還給他,只反問了一句:“我娘有甚好的,叫先生這麽多年來念念不忘?”
白大先生難得啞口無言,吹胡子瞪眼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嘿你這個兔崽子。”舉起戒尺正要教訓他,青蘭這廂又進來了,懷裏抱着的,可不就是林放念念叨叨的大氅。
林放眼皮子一跳:“不是燒了麽?”
青蘭說:“照主子吩咐,屬下從炭盆裏将灰撿起來,又捏到一塊兒去了。”
白大先生哈哈大笑,将大氅接過來抖開,拿到林放跟前晃悠兩圈:“來,看看青蘭丫頭的手藝,捏的可還合你心意?哎呀呀,你還別說,青蘭平日裏寡言少語,這心裏頭可機靈着呢。”
“那是,把我這個主子都不當主子。”
嘴上雖在奚落,面上倒是透出兩分笑意,将大氅扯過來蓋在身上,眸中的戾氣倒是化去不少。
夏治進定國侯府的時候意氣風發,出來的時候卻愁眉苦臉,半分消息沒打聽出來不說,還被林放隐晦地調戲了一把。
他琢磨到深夜,深感有求于人,必得放下身段,臉皮太薄肯定辦不成事兒,第二日上朝時,便偷偷摸摸将那本《中庸》塞進懷裏。
福秀不禁吓了一跳,慌忙勸道:“皇上萬萬不可,若是叫文官發現了,豈不要大亂?”
他只當皇上無聊,要在朝堂上堂而皇之地看這東西。
“朕自有妙用,你無需多言。”
夏治興致勃勃地上了朝,還是第一次如此期待他與林放的交鋒,只可惜林放半分機會也不給他,整個朝會都不曾擡眼朝龍椅上看一眼。
眼看着下朝了,林放腳底跟抹了油似的,刺溜一下就沒影了。
福秀察言觀色,小聲提醒道:“皇上,定國侯今日未曾上朝,奴才聽說是病了。”
夏治眼睛一亮:“走,随朕探望定國侯去,對了,去太醫院取兩株人參過來。”
福秀問道:“可是要千年的?”
“什麽千年的?”夏治不悅,“百年的就行。”
轉念一想,又道:“千年的也帶上。”
定國侯府的下人近日受寵若驚,不知自家主子為何如此受寵,皇上竟然連着兩日登門。
只不過,這次探望的是他家侯爺。
管家派小厮去通禀侯爺,那小厮神情慌張,忙不疊地往後院跑,這其中必有隐情。
“慢着。”夏治瞧出一絲端倪來,心中有了計較,“你領路,朕直接過去。”
小厮不敢違抗,一路将夏治領到後院,尚未進院,便聽到一陣咿咿呀呀的聲音,似乎是在唱戲,只是這聲音略微粗犷,實在不敢恭維。
走到一間廂房前,福秀突然大喊一聲:“皇上駕到!”
屋內戲腔頓止,化作一陣嘈雜之音,夏治冷笑,福秀擡腳踹開門,便見莺莺燕燕四處逃竄,好一番雞飛狗跳。
“定國侯?”
夏治喚了一聲,只見一個裹成海帶的人影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臉上塗脂抹粉,身上乃是姑娘家的水袖,着實滑稽。
夏治險些笑出聲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将大笑聲憋回肚子裏。
定國侯吓得屁滾尿流,跪倒在地,便要磕頭。
夏治也不阻攔,眼睜睜看着他将這個頭磕實了,連忙調整面部表情,嚴厲地訓斥道:“好一個定國侯,朕只當你為國事憂心,身體不适,不料卻在此地與戲子伶人為伍,當真是叫朕刮目相看。你既醉心于此,往後也不必上朝了,專攻此道吧!”
“皇上——”定國侯面色煞白,哭訴道,“皇上,老臣……”
“讓開!”
夏治臉色陰沉,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快速離開後院。
福秀小聲問道:“皇上,這人參可要留兩株……”
“一株不留,”夏治氣憤地朝林放的寝居走去,“通通帶去世子屋裏。”
“是。”
夏治此次做了萬全準備,頗有底氣,甫一進屋,便朝福秀使了個眼色。
福秀連忙将人參呈上,又将方才發生的一幕添油加醋地說道一番,直把夏治說的英明神武,又将定國侯的醜态描述的淋漓盡致。
末了,夏治做最後總結:“愛卿,你才是朕的大忠臣,一心為朕着想。當日褫奪你世子之位,乃是聽了定國侯的挑唆,朕如今方知,當日險些犯下大錯,冤枉朕的股肱之臣。”
夏治前腳踏進定國侯府,後腳林放便得了消息,後院發生的一舉一動,早就悉數進了他的耳朵。
只是望着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配合的倒也默契,他便百無聊賴地聽着,不置可否。
可惜每多聽一句,心中便要梗上三分,抑制不住地琢磨,這梅妃便這般好,值得你如此費盡心機?
令他想不到的是,比這更費心機的事,夏治竟然也做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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