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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将軍想好要怎樣打破僵局,帳篷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眼看着青年好像被吵鬧聲吓得更緊張了,将軍皺了皺眉翻身下床正打算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就聽見他的副官站在帳門外,小心翼翼地請示現在是否方便進來。

将軍愣了一下,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撈起床腳那件昨晚被撕扯得不成樣子但好歹還能勉強蔽體的薄薄白衣,先給還赤裸着身體跪在地上發抖的青年披上。

“進來。”

靜候在帳篷外面許久,一直心驚膽戰地聽着裏面亂七八糟的響聲的副官還沒來得及開口彙報,先被跪在地上的青年吓得後退了小半步。

“這……這……!”

将軍冷眼旁觀:“這什麽這?!”

副官畢竟跟了将軍有好幾年,多少了解他的脾性和習慣,知道将軍不是個會随便拉人回來過夜的性子,于是連忙跪下請罪說自己護衛失責求将軍責罰。

“罷了。”将軍眉目間似有倦意,揮了揮手,“自去領十軍棍,然後把事情查清楚。”

“謝将軍!”

副官連連磕頭,保證一定好好查清楚這個妓子到底是怎麽被送到将軍的帳子裏的,一邊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氣。

将軍雖然素日賞罰分明,殺敵手段殘酷狠辣,對待下屬卻其實并不嚴苛。副官甚至知道,他是個十分念舊的性子,跟在他身邊一段時間的人若不是犯了原則性的錯誤,多是從輕發落的。

“……那邊的守衛正因為弄丢了一個人發慌呢,沒想到跑到了您這裏……”副官低聲彙報完之後,見将軍揉着眉心點頭,便識趣地默默起身告退,低着頭跪在将軍腳邊微微發着抖的青年很快也被人悄無聲息地帶了下去。

将軍留人的話有幾次都到了嘴邊,還是沒能開口。

青年從始至終低着頭盯着地面看,竟也沒有求他一句話。

畢竟有過一夕之歡,将軍見對方可憐,心頭竟有些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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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将軍心裏已經有個無法背棄的人了,身邊便沒有了多餘的位置。再說風雨将至,他身處漩渦中心,怕是沒有心力去細心妥帖地照顧另一個人了。

于是他沉默地看着青年過分單薄的身影被拖得踉踉跄跄地消失在視線中,回過身盯着沾滿了血跡和不明液體的床單看了一會兒,将它随意地卷起來丢在一邊,無聲地嘆了口氣。

副官踏出帳門後還直冒冷汗,連帶着也把手下的人都整頓起來狠狠訓斥了一番。

——今日闖進将軍營帳的是個妓子,明日要是個刺客可怎麽辦?!

白羽騎在将軍治下向來紀律嚴明,像昨夜那般稍稍縱飲已是破例,沒想到就鬧出這麽大一樁事情來。将軍雖然只責罰了副官便像沒事發生過一般揭過不提,但是那二十軍棍卻如同當頭一棒狠狠敲在每個士兵頭上。一時間馬不卸鞍,人不解甲,軍中風紀煥然一新,即使是在得勝回朝的途中,每日駐守軍帳外的衛兵依然晝警夕惕,也再沒有過半分松懈。

這樣一來,他們對明明十分無辜卻看似整個事件的導火索的軍妓自然沒有什麽好态度。雖然不至于直接動手,行動間随口辱罵和粗暴推搡卻是少不了的。

副官忙起來也顧不上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審了一番确認他不是混進來的間諜後,便丢回給了看管軍妓的營帳守衛。

之後整頓全軍拔營回朝,雖然忙碌不過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将軍便也漸漸恢複成了平日那個冷靜自持的統領,雖然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一軍主帥曾經為了對許多人來說再尋常不過的一度春`宵亂了心緒。

一日稍微得閑,将軍突然想起還有件事情沒有解決,召來副官問了幾句,卻聽下屬答到正要向他彙報,已經查清那天夜裏是兵士們玩得太過混亂,那個下賤的妓子慌亂中竟妄想躲進帳篷中躲避,驚擾了尊貴的大人。

将軍聽得深深皺起眉頭。

副官偷觑他的神情,自以為猜到了令他不悅地原因,連連道軍妓該死,一定吩咐下去嚴加管束,絕不會再出現類似的狀況。

将軍突然覺得平日裏用得還算順心的副官煩得要死,簡直想讓人上去踹一腳。不過他從來不會莫名其妙地體罰下屬,于是說了一聲不必再追究便揮手讓人趕快出去,轉頭捧起公文想看,卻翻來覆去地怎樣都看不進去了,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那天晨起時看見的有些驚心的血跡。

他刀下亡魂累累,無論戰場上還是軍隊中都殺伐決斷從未手軟,并不是見不得血的人,然而那天在潔白被褥上緩緩洇開的一抹殷紅卻讓他無論如何都難以忘懷,甚至到了有些執念的程度。

這些時日他總是恍惚地想起那個記憶淩亂如紛繁碎片的夜晚,掌心輕顫着起伏的、帶着薄汗的溫潤皮膚,以及實在無法隐忍時從被咬出深深血痕的唇齒間偶爾洩出的細小呻吟,都如羽毛一般時不時輕輕柔柔地撩動着他的心,

将軍又勉強自己坐在原處翻了幾頁,發現每一個字分開來他都認識組合成句子就完全不知所謂,終于忍無可忍站起身來将手上的案卷一丢,撩開帳篷的門簾走了出去,随手抓住了自己行色匆匆的副官。

“他現在在哪裏?”

副官有些懵,但很快就訓練有素地反應過來:“您是說那個罪奴嗎?他正受刑呢,怕是不太好伺候您……”

将軍大吃一驚:“什麽!”

他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裏罵起了:“誰說要讓他伺候……不是,我什麽時候準你們罰他了!”

副官似乎是有一瞬間露出了十分驚訝的神情:“您……不是,他身為罪奴卻沖撞了您……”

“他、沖、撞、了、我?!”

他直直地盯着副官看了一會兒,直到對方背後發毛地垂下了頭,像個鹌鹑一樣屏着呼吸一聲也不敢出。

——難道自己在下屬眼中就是如此禽獸不如的存在嗎?!

或者說,這些軍妓在他們眼中便是卑賤到可以随便“使用”、壞掉也沒有關系的“物件”吧……

将軍一陣氣悶。

不過他一向十分克己,比起因此懲罰下屬更多地是自責之前沒有交代清楚。

而且現在顯然不是計較責任歸誰的時候,将軍咬着牙,側臉肌肉微微抽搐着,終于還是暫時将怒火壓了下來,啞着嗓子吩咐道:“帶我過去。”

這一次副官倒是變得機靈了很多,告了聲罪忙不疊地上前引路。

雖然想象過可能發生的場景,但是真正看見那一幕的時候,将軍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跟在身後的副官感覺到不妙,已經心驚膽戰地悄悄向後退了小半步。

他跟了将軍這麽多年,第一次揣測上司的心情偏離原意十萬八千裏,忍不住摸了摸脖子默默哀嘆自己即将小命不保,一邊在心底将那個擅用私刑的傻`逼罵得狗血淋頭。

軍妓的四肢都被粗硬的麻繩緊緊束縛在刑架上,粗粝毛糙的繩子顯得他本就蒼白纖瘦的手腕更細了一圈,一時看起來簡直弱不勝衣,單薄得好像一陣風都能把他吹走。

他低低地垂着頭,烏黑的頭發長長地落下,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小截蒼白的皮膚,看上去似乎已經失去了生氣。

站在他身前一邊揮鞭一邊和同伴調笑的男人手上拿着竟是審訊專用帶倒刺的鞭子,即使是身體健壯的士兵也扛不住幾下便要嘶聲慘叫。他身上已經鮮血淋漓看不見一塊完好的地方了,竟然由始至終都死死忍着一聲不吭,只時不時實在無法忍受一般從喉嚨深處洩出一聲微弱的呻吟。

這番姿态似乎更加激怒了施刑者,往他身上招呼的手法也越發狠辣起來,像是要看看他還能忍到什麽程度。周圍的兵士們也一副看好戲的心态起着哄。将軍隐隐約約聽見一句“不知道被多少人玩過了,骨頭還這麽硬……”一時間額頭青筋暴起,簡直怒不可遏。

——這樣下去他會被打死的。

而且行刑的士兵似乎格外不懷好意,鞭子都往他敏感處招呼。青年身上穿的似乎還是那天将軍随手披在他身上的薄薄白衣,現下胸前和下`身都已經是衣不蔽體,在冷風中不由自主地輕輕發着抖。

将軍瞥了一眼便轉過視線去。

他怕自己再看多一會兒就要按捺不住當場殺人的沖動了。

一陣不明來由的怒火包裹了他,将軍向前跨了一大步,在長鞭再一次劃破空氣氣勢洶洶地抽下時,伸手牢牢抓住了鞭梢。

“什麽人……将、将軍!”

施刑者手一軟,鞭子便被整個奪了過去。

将軍差點無法維持聲音的冷靜,深吸了一口氣才神情冷肅道:“給這人定罪之前可向我禀報過?”

施刑的士兵顯然沒想到他居然親自過來了,連忙上前兩步陪着笑道:“這等驚擾了您的卑賤之人,哪裏需要勞煩将軍……”

“哦?”将軍頓了頓,一貫線條冷硬的嘴角微微彎起,竟是緩緩露出一個笑來。

然而在場沒有一個人因為他難得和緩的表情而放松下來,反而有幾個已經忍不住開始面色發白牙齒打顫。 無人不知白羽騎有位任何時候都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将,若他臉上出現了多餘的表情,怕已經是怒火攻心到無法自控的程度了。

“如此說來——”将軍死死盯着額頭滲出冷汗的執鞭人,一字一頓道,“營中何為大事,何為小事,日後是不是也要由你來一一決斷了?!”

他此言一出,身邊便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剛剛被他盯視的那個男人更是幾乎是栽倒在地,抖若糠篩地顫聲求饒道:“……屬、屬下不敢!求将軍恕罪!”

“你有什麽不敢的,我可沒看出來。”将軍漠不關心地擡起靴子從他身邊離開,向綁着軍妓的刑架走了過去。随風鼓蕩的黑色鬥篷一角輕飄飄地揚起,柔軟的衣料擦過跪在地上的男人的臉,卻帶來如同刀鋒劃過皮膚般的刺痛感。

而副官看向他的眼神已經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被捆縛在刑架上的白衣青年低低垂着頭,呼吸似乎也變得十分微弱,像是如果不是被麻繩牢牢固定着,眨眼間便會支撐不住身體,重重摔進一片泥濘裏。

将軍停在他身前兩步躊躇不前,直到青年在冷風中輕輕打了個冷戰,終于忍不住走上前去,撥開了對方被汗水打濕的額發,看着那半張猙獰半張清俊的蒼白容顏。

一種難以形容的巨大愧疚瞬間牢牢地攫住了他。

——是自己把對方害成這個樣子的。

是自己強拉着對方上了床,粗暴地對待了他,在剛剛有過肌膚之親的次日早上居然還冷眼看着他被人被拖走受罰,變成現在這樣遍體鱗傷命若懸絲的樣子。

自己借着那天夜裏偷來的半分溫暖做了個好夢,卻在他發着抖被帶走時連一件厚一點的衣服的也不記得為他披。

他該有多害怕啊。

将軍腰間截雲锵然出鞘,束縛着青年四肢的粗繩應聲而斷,他整個人身子一軟便直直向前倒去,跌進了早有準備面無表情地向他張開手的将軍懷裏。

将軍看着他腕間刺目的紅痕,面色越發冷沉,轉向剛才還威風地揮着鞭子現在便跪在地上冒着冷汗都快将頭埋進土裏的男人,肅容道,“逢事不禀、私設刑房,目無軍紀,犯者當斬!把他帶下去!”

他說完,不再理會面無人色地癱軟在地的男人,利刃一般的目光緩緩環視了一圈正瑟瑟發抖的兵士們:“爾等知情不報,自去領二十軍棍。”

利落地處理完這堆糟心的犯事者後,将軍反而猶豫了一下,才一只手虛虛攬着青年的腰,單手扯開披風的系帶,解下來抖開輕輕罩在他身上,代替那件殘破不堪的單衣遮住了他滿是傷痕的身體。

軍妓縮在他懷裏,慢慢地擡起頭來看了看他的臉,又很快一言不發地垂下眸,盯着腳下被自己滴落的血染黑了的一小塊地面。

将軍這才發現他的眼睛黑得十分純正,像是一片吸走了所有星光的夜幕,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兩個人身邊頓時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

将軍還在想着從那雙眼睛裏驚鴻一瞥的自己的倒影,竟過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說話。

“将他送到軍醫那裏去。”

他想了想之前發生的事情,又不太放心地補充了一句:“好生照顧。”

副官自然喏喏連聲莫敢不從,只不過挨了軍棍還在隐隐作痛的屁股也不能阻擋他胡思亂想:将軍此前從未表現過此類需求,沒想到睡過一次反而對這個長了一張這樣可怕的臉的妓子産生了興趣。

想到最後,竟還隐隐約約升起一點莫名其妙的敬佩來:将軍不愧是将軍啊……

副官已經伸出了手打算接收軍妓了,而後者這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冷了,居然往将軍懷裏縮了縮,将軍頓時就撒不開手了。

他不想再像那天早上一樣将這個人推到另一雙手裏了。

将軍心中暗嘆,終于還是沒能放手。

“罷了,我親自送過去。”

他說着,小心地避開青年的傷處攬着後腰将人打橫抱了起來。後者沒有掙紮,只是在被抱起來的瞬間下意識地揪住将軍胸前一小塊黑色的布料。

将軍身高腿長,步子邁得大走得也快,很快就把小跑着試圖跟上他的副官和跪了一地的兵士們遠遠地抛在了身後。

他沒有低頭,但能感受到懷中的人慢慢放松了下來。來到軍醫的營帳中試圖将人安置在塌上時,才發現已經在他懷中失去了意識的青年無力的手指還勾着他的前襟不肯放開。

将軍感覺好笑的同時,又不由得滿懷憐惜地摸了摸青年冰涼蒼白的側臉,動作輕柔地從對方手中抽出自己的襟口的布料,叮囑了軍醫幾句轉身離開了。

過了小半個月,直到将軍漸漸都以為自己快要将這個人忘掉了。

副官突然來回禀,道是軍妓好轉得差不多了。

将軍正随意地把玩着虎符的手指頓了頓,似乎是出神了一小下。

見将軍久久不曾示下,副官小心翼翼地請示到應該把軍妓送到哪裏。

将軍想起青年蒼白清俊的半臉和那雙暗若沉淵的漆黑眸子,總覺得不能再将他扔回去那個不是人呆的地方。

“……送到我的營帳裏吧。”

副官掩下眼底的震驚,應了聲是靜靜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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