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經過這一夜,本來已經好得差不多的淩淩又開始反反複複地發起了低燒。
他再一次做起了噩夢。
漫天大火中,少女埋首在他懷中小聲啜泣着,尚顯稚嫩的嬌俏容顏已經能夠初窺日後驚豔的輪廓。
“哥哥……”
即使是顫抖而哽咽的聲音,落在耳中依舊如珠如玉。
他抱緊了懷中的少女,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幾步。
然而通往大門的路卻似乎沒有盡頭,臉上的傷口痛得越發厲害。他最終還是輕輕将懷中的少女放回了地上,在她惶惶不安而充滿依戀的目光中,最後一次用拇指輕柔地拭去了她雪白容顏上殘留的淚痕。
他的莺兒長大以後,一定會成為令世間驚嘆的美人。
可惜……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淩淩昏睡的這段時間裏,淩松一腔怒火無處發洩,面如寒霜地将府中所有護衛從上至下狠狠整治了一番。
一時之間府中人人噤如寒蟬,前段時間淩淩帶來的春風拂面一般的松快氣氛煙霧一般迅速消散了,整個将軍府仿佛提前步入了寒冬,就連院子裏桃樹柔軟的枝條看起來都蔫了下來。
淩松心裏清楚這不是他們的錯。他一開始也懷疑過是那日被賢王見到了淩淩,又看見他們兩人舉止親密留下的禍患,然而賊人出入将軍府于無人之境,又有不少人親眼目睹他的的确确毫不遮掩地戴着那一張标志性的鐵面,且出手狠辣不留一線生機,這怕是未明樓主左右的人才能做到。
他只是沒有辦法忘記親眼看到淩淩倒在自己懷中時的後怕,仿佛即将又一次眼睜睜看着最珍貴的東西在眼前無法挽回地逝去。
淩松在府裏發了一通脾氣,又捎上衛流光一起去找未明樓的麻煩。
踩着他的地盤傷他的人……竟如此狂妄,未明樓這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臉,真當他府中無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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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葉閣開始在交換情報時推三阻四似是而非,不肯再提供确切的消息渠道,讓那群略略看去長了同一張臉的殺手出任務時吃了不少苦頭。
也許是因為心虛,一貫最愛挑刺的未明樓主這一回對他們堪稱挑釁的舉動居然沒什麽反應。
也不知道是不是親自出手時遇到刺兒頭死在了半路上,淩松惡毒地猜想。
淩淩費力地動了動眼皮。
夢境裏少女的靈動俏麗的一颦一笑宛在眼前,讓他止不住地心頭酸澀。
時至今日,他還是什麽也做不了。
誰也救不了……
“公子……公子醒了!”少女驚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随即身側越發嘈雜起來,似是有人有人步履匆匆地在他身邊來來去去,還有人一直絮絮叨叨地在說些什麽,朦朦胧胧地聽得不太清楚。
淩淩怔怔地眨了一下眼。
初桃正跪在床前,黑白分明的杏眼中盛滿了盈盈淚珠。
一襲鵝黃衣衫的淺杏正費力地試圖把完全傻掉的她從床前拖走:“姐姐先起來,讓醫師幫公子看看……”
淩松面色沉郁步下生風地踏進門裏時,又是一連串的兵荒馬亂。
醫師正在床邊幫淩淩診脈,于是堂堂一個将軍便靜靜地站在角落遠遠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青年,連帶着來來去去的侍從也噤了聲腳步都放輕了。直到醫師收回手起身向他彙報了一下情況,淩松冷峻的眉目才稍微舒展開來,揮揮手示意屋子裏其他人都退下去。
他來到床前的時候,淩淩看起來還有些虛弱,卻已經努力地擡起手輕輕抓住了他的衣袖。
怕他費力,淩松立刻随着他的動作挨着他在柔軟的床墊上坐了下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先被淩淩沒頭沒尾地安慰了:“……您不要害怕。”
淩松:“?”
那只蒼白細瘦的手順着他短短的袖口摸到了他的手背,有氣無力地拍了拍:“我已經沒事了,別怕。”
那只手的主人甚至還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來,似乎已經為這一次小別之後的相見等待了很久。
淩松被哽了一下,随即粗着聲音惡狠狠地道:“我怕什麽?倒是你一天到晚幫別人擋刀,我看倒是真的什麽也沒怕過!”
他看起來生氣極了,暴烈的氣勢不受控制地從身周四散開來,這份怒火曾經在淩淩昏睡的幾日裏讓全府上下莫敢纓其鋒,然而此刻他卻始終沒有拂開淩淩的手。
淩淩于是得寸進尺,試探着纏上了他的手指:“是我不好,讓您擔心了……但是初桃是個女孩子,要是您和我易地而處,一定也會這樣做的。”
淩松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淩淩只好繼續哄他:“我知道錯了,要不是您及時趕來接住了我,真不敢想會變成什麽樣子。又給您添麻煩了……”
“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淩松有些不滿地截斷了他的話,“下次還敢不敢?”
“……”淩淩把臉往被子裏埋了一點,默默地不說話了。
淩松簡直要被他氣笑了:“認錯認得這麽利索,然後下回還敢是吧?”
“如果是您的話,我真的沒有辦法坐視不理看着您受傷啊……”淩淩躲在被子裏小小聲念叨着。
“……”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種話,淩松轉過臉去咳嗽了一聲,最終還是把這件事輕輕放下了,飛快叮囑道:“醫師說你睡了幾天燒反而退得差不多了,接下來給我好好休息別再想這麽多有的沒的懂了嗎?”
“都聽您的。”淩淩這會兒倒是乖得不行,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來勾他的手指,“您不要責怪初桃,可以嗎?”
淩松無奈道 :“我就罰了她一個月俸祿,放心了吧?”
畢竟是淩淩拼了命也要救下來的人,他總不能真的對她做些什麽。
“一個月會不會太多了……”
“嗯?”
淩淩立刻改口:“我也覺得這樣處置實是再好不過了,将軍英明。”
他鮮少像這樣胡鬧,淩松實在沒忍住笑出聲來,揉亂了他軟塌塌的一頭烏發。
初桃消失了好幾天,再次出現在淩淩面前時,直接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身前。
淩淩被吓了一跳,好說歹說讓她先擡起頭來,便看見自己向來沉穩的貼身侍女滿面淚痕,無聲地哭得慘兮兮的。
他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猶豫了一下,還是從袖口掏出一張手帕遞了過去。
初桃低聲道謝後拭幹眼淚,情緒稍微平靜下來,雙手将一張泛黃的紙張高高舉過頭頂:“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将軍說了,從此初桃的命便是公子的命,”
淩淩愣了一下:“他、唉……你是自己願意的嗎?”
初桃聞言重重磕了幾個響頭,聲音竟是又帶上了哭腔:“公子若是不信初桃……”
淩淩連忙制止道:“好了好了,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先起來說話。”
他再三推拒,實在是再沒辦法,只得先将那張奴契妥帖地壓進了抽屜的深處,心裏卻是盤算着若是日後初桃覓得了好人家,再将奴契連着嫁妝一起交給她。
“我先幫你收着吧。”
初桃稍微安心了些,最後向淩淩磕了個頭,站起身時終于露出往日一般的淺淺微笑來。
淩淩注視着初桃,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在他懷中哭泣的少女。
……但是或許這次,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唯一令他煩惱的是,自此之後初桃和淺杏對待他更加精細了,仿佛是在照顧什麽精致易碎的陶瓷娃娃。
若不是他堅定拒絕,怕是連飯都要喂到他嘴邊,常常讓他懷疑自己不只是發了個燒而是連手也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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