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淩松勒住了缰繩。
零零散散的幾個将士不知什麽時候沖了出來,礙于門口的守衛沒能直接追到淩松的馬前,但每一雙眼睛都焦灼而堅定地向他看來。
“将軍……!”
列隊中有人啞着嗓子開了第一聲口,猶如一滴沸水落入油鍋,整個大營倏然沸騰了。
“……将軍。”
“将軍!”
“——将軍,不要走!”
缰繩上粗糙的毛刺深深地刺入掌心,淩松緩緩回過頭。
他的目光從自家莽莽撞撞一片赤誠的副官臉上緩緩滑下,一路掃過平日裏抖抖索索關鍵時刻卻能挺身而出的軍醫、自稱千杯不醉實則三碗就倒的小隊正,最後落在一雙雙難以置信瞠然含淚的眼睛裏。
這是多年來陪着他南征北戰,生死不記的兄弟。
他們不清楚朝堂上的風雲變幻,也不相信民間的流言蜚語,只知道他們嚴厲卻可靠的主帥即将抛下他們,離開這支用兄弟們的血肉與性命,一磚一瓦打造出來的鐵騎。
淩松下意識地策着黑馬向前走了半步,面前的一群漢子卻突然齊刷刷地跪下了。
“吾等願誓死追随将軍——白羽騎有志一同!”
一直沒說話的韓末突然在一旁慢悠悠插了一句:“不愧是淩公子帶出來的好兵啊——看來現在白羽騎是只知有将軍,不知還有陛下了。”
淩松黯然閉目。
他今日或許并不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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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目光中僅剩的一點點柔軟感情已經完全消失了。
“起來!我已不是白羽騎主将,當不得你們的這一跪!”
見昔日的同僚和下屬都猶猶豫豫地看向自己,似乎是不知是否應該聽令起身,有一個甚至腿一軟,直接摔在了同伴的身上,淩松無聲地嘆了口氣,終于還是稍微放緩了聲音:“回去操練吧。白羽營聽命于天子,絕非系于我一人之手……重要的是,你們都還在。”
他只能言盡于此,希望他們能聽懂自己并未宣之于口的囑托。
他沒有再向對面看一眼,毫不留戀地調轉馬頭離開了,馬蹄揚起的塵沙糊了韓末一臉。
韓末:“……”
韓末身後的守衛踏前了一步:“将軍,我們要不要……”
“随他們去,”韓末一臉不屑地擺了擺手,“堂堂的白羽騎前主将,現在也只剩放狠話這種事能做了。”
淩松回到府中,把一直跟在身邊的護衛也遣散了大半。
“你們都是從白羽營中各個小隊裏選拔出來的精英,現在已經不适合再留在我身邊了。”
他身後的佩刀護衛頓時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個個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居然還有一個眼圈都紅了。
“将、将軍……”
淩松頭頂的青筋都不安分地跳了起來,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輕輕踹了幾乎要哭起來的那個小腿一腳,冷酷無情地斥道:“哭個屁!滾滾滾!”
好不容易端着一張負心漢的面孔把人都趕走了,他一轉頭又撞見一張黑沉如鐵的臉。
衛流光步履匆匆且臉色不佳,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換個地方聊。”
“跟我來。”
掩上房門後,衛流光還沒等到坐下,便盯着合上的窗子飛快道:“我查到了一些東西,雖然還不是很明确它們之間的聯系,不過——淩淩的身後有賢王府的影子,你要小心一些。”
淩松頓了一下,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向來更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淩淩絕不會是那種會潛伏在自己身邊,出賣尊嚴以套取情報的人。
見他似乎不以為意的樣子,衛流光有些急了:“你上心一些!他和将明長得這樣像,說不準會是那邊故意為之的攻心之計……”
這一回淩松直接截斷了他的話:“不可能。”
清楚他的性子,衛流光不再做糾纏,只是嘆了口氣轉開了話題:“真的要讓将軍府這樣毫不設防地暴露在敵人的目光下嗎?若是能破譯出那箱子信的話,我們會有比現在保險得多的法子。”
“來不及的,別想這麽多了。”淩松拍了拍他的肩寬慰道。
“若是将明還在,定然不會讓你這樣對自己。”
淩松扯了扯嘴角,不說話了。
“也是我糊塗了。”衛流光突然轉過頭,審慎地看向淩松,“不過,你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将明複仇嗎?”
“……不然呢?”
“護衛遣散得差不多了,你……別真的讓自己出事。”衛流光偏過頭,掩去了微微發紅的的眼圈,“将明不在了,還有我呢!這麽多年了,你不是還存着複完仇便随他而去的心思吧?”
淩松還未回答,門外突然傳來幾聲細碎的響動。
“什麽人?!”
——毛絨絨的黃狗踩翻了門口的花盆,搖着尾巴哈着氣,十分興奮地一個勁兒往他身上竄。
“你怎麽又自己跑出來了?”
淩松無奈地握住狗的一只前腿不讓它繼續亂動,一邊扭過頭繼續跟衛流光說話:“我有分寸,你先回吧。這個時候你還是好好待在家裏,不适合和我往來太多。”
衛流光上前撸了一把狗毛,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便離開了。
他走之後許久,淩松還是半蹲在原地摸着狗,想着衛流光的話出了一會兒神。
他的确從未懷疑過淩淩會做出任何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只是,正如衛流光所言,長得這樣像——
他無法自控地想到提到垂光時淩淩微微泛紅的眼角,被問及臉上傷疤時避而不談的态度。
熟悉的輪廓、火災、被燒毀的臉,還有……
“松果兒”。
……一樁樁一件件,他究竟是真的蠢到視而不見,還是下意識地不願相信呢?
淩淩身上的巧合太多了,淩松終于沒有辦法閉上眼睛不看不聽不想。
溫柔地向他低頭淺笑的淩淩,抿着唇濕了眼眶的淩淩,雖然紅了臉卻還是乖順地蹭了過來的淩淩……他到底是……
淩松覺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懸崖邊上,頭頂烏雲摧壓,心頭千斤沉墜,不知道踏前一步究竟會是一線天光還是無底深淵。
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淩淩真的是……
那自己這一路走來,又都做了些什麽?!
淩松突然一陣心悸,汗濕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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