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葉凜果然當天晚上就翻譯完了全部的往來書信。

從當年起就是這樣,他說了什麽就一定會做到。

淩松看着他眼下兩道淡淡的青痕,心疼得不行,但是也不敢真的說些什麽。

他現在對葉凜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他像是突然重新尋回了年少時遺失的、已經傷痕累累的珍貴寶物,不知道究竟應該抱在懷裏還是捧在掌心。

淩松在征詢了葉凜的意見後,還是決定在衛流光下一次上門時告訴他葉凜的真正的身份。

——于是衛流光直接從椅子上掉了下去。

他居然調戲了葉将明……

叫別人“半個小美人”……

還懷疑對方是賢王安插的探子!

葉凜對着他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衛流光于是抖得更厲害了,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鹌鹑,簡直想向他磕頭謝罪。

葉凜恰到好處地往淩松身後退了一步,于是衛流光就嗚嗚咽咽地整個人哭倒在了淩松的靴尖前。

淩松十分迷惑:“……也不用這樣吧。”

這情況怎麽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樣?

為什麽什麽事情一旦遇到衛流光就會變得好笑起來?

他現在是要唱戲嗎?

不過想到之前直接在葉凜面前跪下的自己,內心莫名地感到有些欣慰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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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流光含恨瞪了他一眼,細細看去眼底深處居然還真的有淚光閃爍。

像你這種人怎麽可能會懂!

因為葉凜從來不會欺負你啊!

衛流光回憶起年少無知時逗哭了丞相府唯一的小千金,然後和笑眯眯的葉凜打賭輸了,作為代價給葉莺當了一整天被騎的小馬,沒忍住打了個冷顫。

他那時穿着自己最喜歡的一身衣服,卻要在丞相府的庭院裏爬來爬去地吃灰,實在是苦不堪言,簡直也要和剛才的阿莺妹妹一樣哭起來。

哦,葉莺當然沒再哭啦。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騎在他背上喊着“駕”不知道笑得多開心哦。

想起葉莺,衛流光心情不免又沉重起來。

他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還能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那、那既然你逃了出來,那阿莺……”

葉凜沉默地搖了搖頭。

他見衛流光臉上的神色難以抑制地灰敗起來,又不忍地補充了一句:“我記得莺兒跑了出去,說不定能遇上好心人……”

他沒有再說下去,衛流光也陷入了沉默。

他們都知道這種猜測的可能性實在太小。

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繼續感傷,三個人交換了一下彼此的情報,更加堅定了能夠扳倒賢王的決心。

淩松之前是想計劃着以身作餌,讓自己一步步落到絕地,方能引蛇出洞,好看清賢王的底牌。

現在看來,葉凜的加入卻讓他們反守為攻,瞬間變被動為主動。

衛流光稍作停頓,整理了一下思路:“……相府火災,是賢王所為對嗎?”

葉凜默然點頭。

“那麽……葉相與北人私下通信一事,也是別人往他身上潑的髒水了?”

“父親向來事君至忠,立身持正,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葉凜一直以來都十分平靜的表情終于出現了些許裂痕,他皺着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掩去了眼底閃過的一絲沉痛,“或者說,正是因為他過于剛直,擋了某些人路,才遭此橫禍。”

“好一手毒辣的死無對證!丞相府滅門一案正值新舊王朝交替之際,人心湧動,事務繁亂。先帝雖下令徹查,卻在燃燒後的廢墟中發現了大量財物和幾封以北地語言的書寫的、滿是大不敬內容的書信。”說到此處,衛流光忿然起身,負手轉身看向窗外郁郁蔥蔥的綠植,“此事不知為何傳遍了朝野,一時間葉相與外族勾連事敗、攜全家上下畏葸自盡的傳言甚嚣塵上。彼時先帝已經病重,擔心繼續查下去暴露出來的真相會更令人無法承受。既然丞相已死,為了保全葉府名聲,最終還是讓此事悄無聲息地被遮掩了過去。賢王此舉,既排除了上位路上的一大障礙,又把自己的罪行摘了個幹幹淨淨。”

“不。”葉凜若有所思,他冷靜得過分,甚至不像是在談論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事情,“當年從葉府收繳的信件殘卷應該仍保留在宮內,只要能證明這些信是賢王寫的,便可以從根基上動搖陛下對他的信任。殘害忠良還可以視而不見,密謀皇位卻是哪一位帝王都無法忍受的。”

衛流光聞言眼睛亮亮地看向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三個人一起談天時纏着葉凜出謀劃策的時光——衛流光雖然有些怵葉凜,但也是實實在在地敬慕他的:“将明,你想到辦法了?”

在一旁認真聽着葉凜說話的淩松看他這幅樣子有些不爽,但想到是在談正事,還是忍了忍沒有插進兩個人中間坐下。

葉凜沉吟片刻,指尖輕輕拂過銅箱子上已經帶上鏽跡的鎖扣:“……或許可以從這一箱子東西上面下手。”

他說完,下意識般向着站在他身側的淩松微微一笑。後者卻不知為何慌慌張張地移開了視線,避開了他的目光。

在将軍府的密道中進行最後的戰前部署時,柳璃和未明樓主也一同參加了。

淩松傳信給未明樓主的時候,本以為自上次不歡而散後他應該不會再輕易踏足将軍府,沒想到他雖然什麽也沒有回複,卻如約獨身一人倚時而至了。

淩松親自去迎的時候,這位樓主正很有閑情逸致地逗弄着枝葉間活潑躍動着的黃莺。

不過許是他吹出的哨聲實在令人難以入耳,這叫聲婉轉的鳥兒很快便不堪其擾般跳到了遠處,嫌棄地拍了拍翅膀迅速飛走了。

淩松還是有些擔心他搞事情,謹慎地觀察了他一會兒。然而後者卻似乎對他的關注毫不在意,進入密道後目光更是完全黏在了葉凜的身上,還随着對方的走動而左右移動。

淩松:“……”

他有些暴躁。

怎麽好像一覺醒來突然所有人都在觊觎他的凜凜。

好吧,雖然目前還不能說是他的,但是……

“賢王愛好山水書畫,我見過他的字跡,和這些信件中的半點不像,是否有他人代筆的可能?”

幾人圍在桌前,翻閱着鋪滿了桌面的泛黃信紙。賢王這些年來明裏暗裏犯下的罪行一筆一劃,觸目驚心。

淩松如今才知曉,賢王竟是于先帝在位時就與北人有所勾連。

不知道有幾場戰役因為情報的提前洩露而功敗垂成,又有多少将士因為他的通風報信而埋骨沙場。

實在是罪行累累,罄竹難書……!

想到白羽騎中聲聲喚他将軍的弟兄們,淩松的拳頭不由自主地越攥越緊。

在他的指甲刺破掌心之前,另一只柔軟的手在桌子下輕輕覆上了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安撫般輕輕拍了拍。

淩松怔怔然側頭看去,葉凜正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桌面上的信紙。

“可能性不大。賢王剛愎自用,極度多疑。況且密謀反叛之事,當然是經手的人越少越安全。”

“一個人的字跡……可以每一個字都僞裝成這種完全不一樣的風格嗎?”

密室中一時間安靜下來。

葉凜猶豫片刻,踟蹰着開口道:“有件事情或許少有人知……其實,賢王左手也能寫得一筆流暢的好字。”

未明樓主雖然應邀前來,但是不知為何一直雙手環胸靠在牆邊一言不發,只是時不時用幽深的目光一一掃過正在商議的幾個人。

“你們想要賢王左手寫出的字跡?”未明樓主突然開口插話,“我有辦法。”

他依然戴着那張仿佛生在臉上的鐵面,聲音亦是一如既往地沙啞難聽。葉凜看着他,不知道是否認出了他便是那天晚上試圖取走自己性命的兇徒,眼底閃過一絲淡淡的迷惑。

未明樓主在他的注視下換了個姿勢,突然站得更直了一些,仔細看來似乎還有些僵硬。

“那便謝謝您了。”最後,葉凜生疏有禮地向他點了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淩松居然看見未明樓主挺了挺胸膛:“交給我吧。”

淩松:“……?”

跟自己交涉的時候怎麽沒見他這麽好說話過呢?!

這天夜裏,賢王府遇襲。

賢王遭到行刺,刺客刀刀奪命,卻在重重防守下最終也只是刺傷了賢王的右手。

賢王捂着還在往下不斷滴血的右臂,聽着護衛戰戰兢兢地跪在面前來報未能抓到刺客,反而冷笑出聲:“以為蒙了面、遮得嚴嚴實實的我就看不出武功路數了嗎——淩松!”

——居然會出此下策,看來是真的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只得做困獸之鬥吧。

被侍女攙扶着站在他身側的司安像是被吓壞了的樣子,蒼白着一張臉撲上來緊張地查看賢王的傷勢,眼看着就要快哭出來了:“父親、父親您沒事吧!是安兒沒照顧好您……”

“傻安兒,這怎麽能怪你呢?”賢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虧你及時叫了侍衛隊來,才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年過四旬臉上仍然可見年輕時美豔痕跡的王妃攙着賢王,戴着護甲的手順着司安的腦後一路輕柔地撫摸至他纖白的脖頸處,狀若無意般順着他單薄的脊背滑落了下去:“……是啊,安兒最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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