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楚拂

楚拂佯作沒有看見燕纓的小動作,走到門邊,拿了紙傘就往外去了。

燕纓聽見她淩亂的腳步聲漸遠,她會心輕笑,只嘆自己不能親眼看見這位女醫的慌亂模樣。

“郡主,小心些。”紅染柔聲囑咐,扶着燕纓來到了浴盆前。

燕纓摸到了浴盆邊緣,扶着站穩了身子。

紅染先給小郡主卸下了腰帶,手剛捏住了衣帶,便聽見小郡主開口問道:“紅兒,你伺候我多少年了?”

紅染愕了一下,仔細想了想後,“回郡主,十年了。”

“十年了……”燕纓若有所思,喃喃問道:“我是從何時開始看不見的?”

小郡主分明臉上還挂着笑,可紅染聽來,卻莫名地啧啧生寒。

秦王、府上下都明白,不可以在小郡主面前談論小郡主的病情,以免刺激了小郡主,加重她的病情。現下小郡主突然問這一句,紅染不知該不該回答。

燕纓輕咳了兩聲,摸到了紅染的手臂上,她搖頭嘆聲道:“我冷了……”

紅染左右看看,暖壺還在床上,可小郡主似乎沒有放她去拿的意思。

“郡主,紅染先伺候你寬衣……”

“我要暖壺。”

燕纓還是頭一次嚴肅着說話。

紅染惶惶不安,如今燕纓不肯寬衣入浴,也不肯回床暖着,她愁得慌,正不知如何是好時,綠瀾端着湯藥走了進來。

紅染像是看見了救星,“綠瀾,快把郡主的暖壺抱來。”

綠瀾點頭,剛放下湯藥。

“我想先喝藥。”

綠瀾怔了怔,燕纓這樣的語氣,實在是罕見,連她都覺得小郡主好像是惱了。她重新端起湯藥,走到了小郡主身邊。

燕纓伸手往前探了探,摸到了綠瀾的肩,她扶穩了,松開了紅染的手臂。

“綠兒,扶我回床。”燕纓莞爾開口,又是平日裏那個軟糯可親的小郡主。

綠瀾給紅染遞了個疑惑萬分的眼色,紅染縮手往後退了一步,看着綠瀾一手端藥,一手扶着燕纓走回了床邊。

待燕纓坐定之後,綠瀾放下了湯藥,拿了裘衣過來,罩在了燕纓身上。她怕小郡主還是冷,拿了暖壺過來,溫柔地放入燕纓懷中。

燕纓抱着暖壺,笑道:“綠兒,還是你體貼。”

這些事平時都是紅染做的,今日這氣氛實在是古怪。綠瀾回頭看了看滿面寒霜的紅染,只見她匆匆低下了腦袋,身子輕輕顫着,似是哭了。

燕纓眉心一蹙,似是聽見了紅染強忍的哭聲。

綠瀾急忙提醒道:“紅姐姐,別……”

紅染也不是傻子,小郡主突然待她這樣,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再清楚不過了。紅染吸了吸鼻子,她對着小郡主福身一拜,“郡主,奴婢去請楚大夫回來。”

“嗯……咳咳。”燕纓點頭。

紅染跑出【春雨間】的時候,連傘都不敢拿。

“傘……”綠瀾還來不及說完,紅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她轉過身來,端起湯藥在小郡主身前跪下,舀起一勺,吹了吹,喂給了小郡主。

燕纓聞到藥味,本能地皺了皺眉頭,她小小地喝了一口,入口雖然苦澀,卻比平日喝的苦味要少了許多。

也不知是不是酥糖的緣故?燕纓突然笑了笑,張口把這一勺藥都喝了下去。

綠瀾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看見的。平日裏小郡主吃藥簡直痛苦,一碗湯藥幾乎是一小口一小口吃下的,今日一次吃了一大口,竟沒見她扭緊了眉頭叫苦,實在是奇怪。

很快地,綠瀾伺候燕纓把藥喝完了。綠瀾把藥碗放到一邊,她把床上的白綢拿了起來,本想給小郡主重新系上,誰知小郡主捂了自己的雙眼,搖了搖頭。

“今日不系了。”

綠瀾點頭,“諾。”

“綠兒。”燕纓又道,“別動。”

綠瀾哪裏敢動,只能乖乖地跪在燕纓面前。

燕纓伸手撫上綠瀾的臉側,綠兒的臉很圓,甚至還肉嘟嘟的,她緩緩問道:“拂兒跟你一樣是圓臉麽?”

綠瀾如實答道:“不是,楚大夫比奴婢瘦。”

燕纓縮回了手來,唇角一揚,喃喃低聲道:“果然。”

“郡主?”綠瀾聽得一頭霧水。

燕纓含笑循着雨聲的方向望去,雖然看不見外間是怎樣的春色,可她知道,這回遇到的這位醫女很是不同。

春暖花開——是寒冬過後,冒出的“生”的希望。

這邊楚拂執傘來到了秦王妃休息的殿外,她走入檐下,收起紙傘放到一旁,微微整衣,站在了殿門口,恭敬地對着裏面福身。

“參見王妃。”

秦王妃雙手合十,正在白玉觀音前虔誠禱告。聽見楚拂的聲音後,她繼續将經文誦完,才睜眼起身,“楚大夫,請。”

她示意楚拂入內,又給貼身婢女遞了眼色,命她領着其他婢女退下。

楚拂坦然走入殿內,并不急着按秦王妃的意思坐下。

秦王妃眉梢一挑,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楚拂,提醒道:“阿纓身子病弱,還請楚大夫醫治之時,多些‘小心’。”

楚拂輕笑,“民女是醫者,只救人,不害人。”

秦王妃自忖,她本就不是大燕的醫女,醫治法子與大燕醫者不同也在情理之中。今日聽紅染密報,得知楚拂用針刺了阿纓額頭,她是關心則亂,所以才忍不住喚了楚拂來提醒一二。

“王妃若不信民女醫術,亦或是只想民女做個大陵來的說書人,民女可以現下就離開行宮的。”楚拂淡淡地又回了一句。

秦王妃輕咳兩聲,笑道:“一場誤會罷了,楚大夫不必放在心上的。”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今日給阿纓細診之後,可有什麽醫治的新方?”

楚拂看她也是擔心愛女,她抿唇淡淡笑了笑,拱手道:“回王妃,郡主雙目失明,恐是積毒所致。”

“毒?”秦王妃緊張地捏緊了拳頭,“阿纓怎會中毒?”

楚拂徐徐道:“經年服食湯藥,體內必有積毒。”頓了一下,楚拂還是開了口,“劉太醫的方子太烈,雖是對症下藥,可郡主的身子經不得這麽烈的藥性,所以民女鬥膽,給郡主換了方子,輔以藥浴散毒,或可給郡主延壽數月。”

秦王妃激動地看着楚拂,“或可?”

“醫者也是盡人事,聽天命的。”楚拂說得極為平靜。

這樣波瀾不驚的氣度,竟只是一個江湖醫女?秦王妃暗暗生疑。

正在此時,紅染淋得半濕,來到了殿外。

“王妃,郡主命奴婢來請楚大夫回去。”紅染帶着一股鼻音,也不知是着涼了,還是委屈了。

秦王妃倒是樂了,她笑起來的樣子,與小郡主幾乎一模一樣。

“看來阿纓是認準你這個大夫了。”

楚拂心湖一皺,這句話本來尋常,可入耳之後,楚拂腦海中瞬間閃過臨行前小郡主對着她勾的那三下小指。

“我等你。”

倒是奇了,小郡主見過名醫無數,為何偏偏就信了她一個呢?或許,只因為初見合奏的那一曲,知音人能從中聽出一個“春”意。

小郡主想活下去,楚拂想心暖,她與她都在等一個尋覓多年的“春暖花開”。

“民女告退。”楚拂恭敬地給秦王妃行了禮,退出了殿來。

她拿起了紙傘,撐起從紅染身邊走過,走了好幾步,驀地停了下來,對着紅染招手道:“來。”

紅染本來心裏委屈極了,今日她挨小郡主一番怨惱,是因為楚拂;如今楚拂見她淋濕的發,又視若無睹。

她強忍着心底的怨怒,咬咬牙準備跟上楚拂,哪知楚拂竟會回頭對着招手,喚她一起共傘而行。

就像是一腔怨怒全部打在了一堆棉絮上,憋屈依舊,卻沒有任何發怒的理由,只能悻悻然跑到了楚拂傘下。

楚拂将傘往紅染那邊移了移,低頭從袖中拿出帕子,遞了過去。

“我只是個江湖醫女。”

紅染一怔,她這簡簡單單地一句話,就點中了她心頭最擔心的地方。

“走吧。”

楚拂手指放開,似是知道紅染會去接帕子,便邁步往前行去。

紅染接住了帕子,帕子上還殘留着楚拂的餘溫,她下意識地拿帕子擦了擦臉上的雨水,跟着楚拂走了一段,心底竟悄然生出了一縷愧意。

秦王妃看着兩人走遠,她眸光微微一沉,“來人。”

“奴婢在。”婢女迎了上來。

“我要去見殿下。”秦王妃說完,婢女便拿了紙傘來,給秦王妃遮着一路送到了秀明殿外。

秦王正在殿中翻看着臨淮城的大夫名錄,若是今日這位醫女治不了阿纓,明日也沒有人來揭榜,那他只怕要一戶一戶地請來給阿纓看病了。

“殿下。”秦王妃走了進來。

秦王皺眉問道:“可是阿纓……”

“阿纓安好,有楚大夫在,應該無礙。”秦王妃安慰了一句,坐到了秦王身邊,握住他的手,“我來只為求殿下查一個人。”

秦王長舒了一口氣,溫聲問道:“何人?”

秦王妃提筆,在案臺的白紙上寫了兩個字,“楚拂。”

“她?”秦王大驚。

“我想知道,她在大陵到底是什麽人?”秦王妃含笑道。

“若是此人存疑,還是不要讓她醫治阿纓得好。”秦王可不放心,“萬一……”

秦王妃安撫秦王,“我不疑她的醫術,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她的出身罷了。殿下莫要慌亂,阿纓交給她,我放心。”

秦王點頭,“那我命人去大陵查查。”

作者有話要說:

楚妹紙又冷靜又冷酷,連小郡主的娘都好奇了=。=

畢竟,是大陵廷尉府的七小姐,幼年在舅舅家學習醫道多年,氣度跟江湖醫女肯定是有差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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