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聞言

楚拂來行宮的第四日,小郡主的面色比往日紅潤了些,雖然每日也會咳血,可咳出的只是血沫,比前三日要好太多。秦王與秦王妃算是松了一口氣,秦王準備送給楚拂的賞賜卻被秦王妃給攔了下來。

“輕了。”秦王妃拍了拍秦王的手背,莞爾道:“楚大夫若是個貪圖金銀的人,第一日來就不會說那些話了。”

秦王點頭,“可本王也得賞她點什麽。”

秦王妃神秘笑笑,“這些事都交給我吧。”

“阿瑾,你好像什麽都想好了?”秦王頗是好奇,“你想賞她什麽?”

秦王妃并沒有回答秦王的意思,她緩緩拿出了一張信箋,放在了秦王面前,“我還有一事,需要殿下幫忙。”

秦王疑惑地看了看信箋,上面寫的都是藥名,“這是……阿纓的藥方?”

“這個是劉左院判開的方子。”秦王妃的手指在藥方上叩了兩下,“殿下不懂醫,我也不懂,所以,我想殿下傳召臨淮許氏來鑒一鑒。”

“方子有問題?”秦王駭然。

秦王妃茫然搖頭,“不知。”

秦王的心懸了起來,他急聲道:“事關阿纓性命,劉明他怎會有那麽大的膽子?況且,他可是從靈樞院出來的翹楚,當年入考太醫院的榜首,這樣的人,怎會……”

“我只想求個心安。”秦王妃握住秦王的手,“殿下與他交好多年,自比我更熟悉他。”

“也好。”秦王點頭,他确實不信多年交好的摯友會開方害他的獨女。正如秦王妃所言,求個心安也好。

“來人!”秦王揚聲一呼。

值守在殿門前的府衛踏入大殿,恭敬地對着秦王一拜,“末将在。”

“拿本王府令去請臨淮許氏,如若推辭不從,那便動手拿了,本王今日一定要見到他許川,或是他的兒子許曜之!”秦王來臨淮之前,最先想到的就是臨淮許家,所以張貼王榜求醫的時候,最想看見的便是許家人。哪知臨淮上下竟無一位醫者揭榜,最後來的還是個來自大陵的異國江湖醫女。所以秦王清楚,今日邀請多半許家都會借故推脫。與其讓他們百般推脫,倒不如他先“仗勢欺人”一次。

“諾!”府衛領了府令,退了下去。

秦王轉頭看向秦王妃,在她眼底看出了幾分驚訝,他的聲音瞬間柔了下去,“阿瑾,怎麽了?”

“原來,殿下也是會‘欺人’的。”秦王妃含笑打趣。

秦王皺眉道:“阿瑾你又笑話我。”

“呵,我先去賞賜楚大夫,回來親手給你做點心。”秦王妃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案上的藥方,“若是許家來人了,等我回來,我也想聽聽。”

秦王微笑,“好。”

秦王妃起身對着秦王福身一拜,退出了殿來。

候在殿外的婢女們跟了上來,“王妃有何吩咐?”

“去把我的‘聞言’抱來。”秦王妃嘴角笑意一揚,眉目溫婉,擡眼望着檐上的朗朗晴空,喃喃道:“這大好光景,不彈一曲可惜了。”

“諾。”婢女領命退下抱琴去了。

不一會兒,婢女抱着聞言,跟着秦王妃穿過了長廊,穿過碧色竹徑,來到了【春雨間】的庭中。

綠叢中開了幾朵雪白的小花兒,庭院深處的桃花也開了幾朵,就連牆角攀着的青苔似乎又往上爬了些。不知為何,看見【春雨間】外多了這些生機,秦王妃心裏踏實了些,嘴角的笑意也更濃了幾分。

秦王妃擡眼往小閣望去,笑容突然凝在了一瞬——燕纓裹着大氅趴在窗口,笑吟吟地望着遠方,暖暖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臉色也不似平日那般蒼白了。

已經有多少年沒有看見這樣的阿纓了。

秦王妃從她出生的那一日開始,就憧憬着她的阿纓可以這樣明媚地活着,終是可以看見這樣的畫面,秦王妃不禁有些酸澀。

她啞然輕笑,視線忽地有些模糊。她低頭擦了擦眼角的熱淚,沿着石階走入了【春雨間】。

“參見王妃。”

紅染與綠瀾停下手中的活計,跪地對着秦王妃行禮。

“免禮。”秦王妃下意識地瞧向窗邊的兩人——

楚拂放下了手中的《詩經》,起身對着秦王妃一拜。

“母妃?”燕纓轉過了身來,正色道,“拂兒說,我曬曬太陽,有益。”說着,似是擔心秦王妃會責難楚拂,将大氅拉開一些,“你瞧,我裹了兩件大氅,不會着涼的。”

秦王妃會心一笑,走了過來,愛憐地摸了摸燕纓的腦袋。許是因為她沐了陽光的緣故,青絲暖暖的,額頭也暖暖的。

秦王妃給燕纓拉好了敞開的大氅,對着楚拂笑道:“今日殿下很高興,我也很高興。”

楚拂微微側臉,已瞧見了婢女雙手捧着的古琴。

“這把琴,名‘聞言’。”秦王妃緩緩說着,示意婢女将琴抱過來,“那日聽你與阿纓合奏了一曲,想必楚大夫也是懂琴之人。”

楚拂微驚,這樣的賞賜,實在是太貴重了。

“王妃,醫者救人,本就是……”

“此琴珍貴,我愛得緊。”秦王妃沒讓她把話說完,笑着看了看燕纓,“阿纓很喜歡此琴的琴音,如若可以,可否請楚大夫彈上一曲?”

楚拂蹙眉,這秦王妃與郡主不單是生得像,連待人好的法子都一樣拐着彎。秦王妃的話都這般說了,她又如何拒絕?

“如此,民女就獻醜了。”楚拂領命,坐到了聞言前。

秦王妃摟着燕纓一起坐下,燕纓往秦王妃懷裏鑽了鑽,極小聲地道:“母妃,真好。”

“我的阿纓能好起來,才是真的好。”秦王妃慨然說完,便聽琴弦發出一聲空靈的琴音,她莞爾看着楚拂的眉眼。

楚拂掩不住驚喜的眸光,這樣好的一把琴,凡是懂琴之人都會喜歡。

千金易得,好琴難覓。

一份賞賜若能讓受賞者由心而悅,才算真的真心實意。

楚拂的手指在弦絲上抹、勾、挑、剔,琴音如流水般泛起,懂音之人,只須閉目聆聽,就能瞧見河畔的蘆花如雪,秋露如霜。

蕭瑟……

分明身後有陽光照背,這琴曲聽來,竟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涼意纏繞琴音之中。

楚拂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怎的會有這樣蒼涼的心境?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燕纓循着琴音怔怔看去,眼前一片漆黑,她看不見楚拂撫琴的模樣,可她還記得楚拂方才念這首詩的語氣。

片刻之前——

燕纓藥浴完畢,才換上幹淨內裳,楚拂便将身上的大氅罩了上去。燕纓感覺到了大氅上的餘溫,不禁笑道:“拂兒,謝謝。”

楚拂淡淡道:“紅染姑娘,再給郡主披件大氅。”

“諾。”紅染将床上的大氅拿來,溫柔地披在了燕纓身上。

燕纓惑聲問道:“今日沒下雨,不涼的。”

“今日晴好,最宜曬一曬。”楚拂說完,走到了窗邊,推開了小窗,将外間的溫暖陽光都放了進來。

庭中景致甚好,楚拂只匆匆地看了一眼,便上前扶着燕纓走到了窗邊,“扶好了。”她牽着燕纓的手放在窗臺上。

“只可惜……我不能再在窗下看書……”燕纓突然開口,語氣低落,甚是懷念幼時捧着書卷在窗下細讀的時光。

楚拂欲言又止,最後舒了眉頭,從小閣另一角的書架上,拿了本《詩經》過來。

燕纓聽她去而複返,側臉問道:“拂兒?”

楚拂走近了燕纓,捧着《詩經》随意翻了一頁,《秦風·蒹葭》。她眸光微微一涼,淡淡問道:“我給郡主念一段吧。”

燕纓高興地點頭,像只等待吃胡蘿蔔的乖巧小兔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楚拂的聲音很冷,這八個字描繪的本來就是一幅秋露瑟瑟圖,從她口中念來,有一抹說不清也道不明的蒼涼感。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燕纓看不見她,她在腦海中浮現了一個畫面,她與楚拂隔着一帶寒江。涼風驟起,吹亂了沿岸的蘆花,宛若飛雪,模糊了寒江對岸的伶仃女子。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拂兒。”

燕纓突然喚了她一聲,扶窗茫茫然望着暖陽照來的方向,她嘴角噙起一抹輕笑,“會好起來的。”

楚拂怔怔看她。

暖陽照亮了燕纓的笑容,她就像是庭中悄然綻放的灼灼桃花,帶着猝不及防的明媚,闖入了楚拂的眼簾,悄悄地在楚拂心湖中扔下了一顆小石子。

燕纓沒聽見楚拂回應,她歪頭問道:“拂兒?”

楚拂淡淡笑笑,“會好的。”

琴音綿綿,燕纓回過了神來,她輕輕地揪了揪秦王妃的衣角,“母妃,我也想彈琴了。”聲音不大不小,足以讓楚拂聽清楚。

楚拂停下撫琴,她起身恭敬地一拜。

“拂兒,扶我過去。”燕纓對着楚拂招了招手。

楚拂領命,上前小心扶起了燕纓,攙着她來到了聞言邊,小心扶着她坐了下去。

燕纓伸手懸空,似是在摸琴弦的位置。

楚拂牽住了她的雙手,引着放在了琴弦上,“在這兒。”說完,便松開了手。

“拂兒,《蒹葭》該是這樣的。”燕纓對着她溫柔一笑,手指勾動弦絲,彈響了第一聲琴音。

開始還是楚拂的曲子,可很快地,琴音一轉,似有群鶴穿梭在蘆葦之間,偶爾戲水,偶爾翩舞,偶爾比翼齊飛。

本是首凄涼的曲子,當下竟成了秋日群鶴嬉戲的熱鬧小曲,哪裏還有半點蕭瑟之感?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燕纓在曲盡之時,悠悠地念了一句,她莞爾問道,“拂兒你猜,水中央的是誰?”

楚拂沒有想到燕纓竟會突然發問,不知該如何答。

燕纓笑意一深,“綠兒,把小竹簍提過來。”

原來是莺莺。

楚拂了然,可秦王妃尚在,她即便是知道了謎底,也不敢輕易開口。

綠瀾将小竹簍提過來,放到了小郡主身側。

秦王妃這幾日來探望時,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小竹簍,“這裏面是什麽?”

燕纓摸到了小竹簍口,莺莺忽地跳到了她的手背上,扇了扇小翅膀,頂着頭上稀疏的鳥毛,突然叫了一聲“喳”。

“啓禀王妃……”楚拂剛欲解釋。

燕纓笑道:“母妃,這是拂兒救的鳥兒,我一定能比它先好起來。”

秦王妃忍不住笑道:“是,我的阿纓一定能好起來。”說着,她意味深長地看向了楚拂,她實在是慶幸,能在臨淮遇到楚拂,給了阿纓一個生的希望。

楚拂不知該如何回應秦王妃的這個目光,她只能低颔一拜。

秦王妃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我也該回去做點心了,楚大夫,阿纓就交給你照顧了。”

“諾。”楚拂再拜。

秦王妃滿意地點了下頭,便帶着婢女離開了【春雨間】。

楚拂本想與綠瀾與紅染一樣,恭送秦王妃到門口,可她才走了一步,便被燕纓揪住了裙角。

燕纓嫣然輕笑,卻壓低了聲音,“纓纓會從水中央游過來的。”

“郡主……”楚拂已分不清楚,她此時說的到底是鳥兒,還是她自己。

燕纓又對着此時站在手背上的莺莺道:“所以莺莺要快些好起來。”

“胡言……”

“琴可不叫胡言,叫聞言。”

“……”

“所以,拂兒聽見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個大膽的想法,關于秦王妃的……(趕緊捂住鳶小凝的嘴巴!)

楚妹子可不好追,大家快給小郡主支點招~~這才摸了摸小爪子,路還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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