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回

葉長箋輕笑道:“燕公子, 杭州話說得不錯嘛。”

燕無虞說起杭州官話時,修眉微挑, 俊眸流光一轉, 自有一股輕靈之氣, 因此即使他說得是市井俚語,也不覺尖酸刻薄。

燕無虞對他雙手抱拳,“過獎, 過獎。”他摸着龍鱗, 啧啧稱奇,“我也算是騎過龍的人啦!”

葉長箋奇怪地問:“你不怕我麽?”

燕無虞道:“不怕。方才吃了一驚,沒想到你來頭不小, 随後又回想蛛絲馬跡, 覺得你就應該是葉長箋。”

“外人都說我心狠手辣,殘酷不仁, 你不信麽?”

燕無虞白他一眼, “我難道不信你,去相信外人?咱們現在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別想甩下我!”

卻不料葉長箋在亂葬崗教他鬼道運氣法訣時說的話竟然一語成真。

李君言的臉龐在燕無虞眼前一閃而過, 那人眼中的傷心欲絕,仿佛銀針紮入他心口, 微微刺痛, 他道:“君言似乎……”

葉長箋回想那俊朗的耿直少年。他們同時上的仙山,一起攀登八千八百八十一層臺階,卻是抱着不同的目的與心情來到雲水之遙。涼亭夜話, 他與燕無虞心心念念風鈴夜渡,而李君言只想留在雲水之遙。

葉長箋淡淡道:“從一開始,我們的路就不同。他不是走投無路之人,也不是天下所不容之人,他不會懂真正的風鈴夜渡,亦不會真正願意來到風鈴夜渡……況且我教你鬼道法訣,是我們瞞他在先……所以,沒什麽好說的了。”

多說無益,從今往後,分道揚镳。

葉長箋望向極北,仿佛能透過層層雲霧見到那久違的世外桃源,他朗聲一笑,“燕鹿遙啊燕鹿遙,你上了風鈴夜渡這艘賊船,恐怕這輩子都下不去啦!”

燕無虞回以稚氣一笑,“甘之如饴!”

葉長箋歸家心切,低頭看一眼雙目緊閉的步非淩,唇角微勾,拍拍龍角,“小應,加速。”

聞言,應龍撲撲揮舞翅膀,風馳電掣般向極北飛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

風聲呼呼灌入燕無虞袖口,他與沈星河的臉皆被吹得變形。

“啊啊啊——”

“幹嘛啦!造孽啊!毛牢牢有趣是伐!”

“哇哈哈哈哈——飛快點!”

“別飛啦!要老命啦!”

“哇哈哈哈哈——”

人間的小童子擡眼一瞧,拍手笑道:“娘,有流星!”

應龍日行千裏,是以晝夜過後,便來到風鈴夜渡。

葉長箋抱着步非淩輕車熟路地往裏走去,一路繞過巨岩、花田、竹林、池塘。

燕無虞環顧四周,林間白兔兩三,蹦來跳去,池中鯉魚擺尾,好不恣意,螃蟹揮舞鉗子,橫行霸道。明明景致如此溫馨,他卻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落下淚來。

葉長箋笑道:“歡迎來到風鈴夜渡。以後這就是你的家!先說好,池塘裏的魚都是我的!”

此時外界是仲春時節,風鈴夜渡正值秋季,丹楓似火,金桂飄香。

他們一路走,花瓣雨一路紛紛而下。

沿途有弟子迎将上來,震驚地問:“老步怎麽了?”

一些弟子神色戒備地看他們,道:“唐門劍宗的弟子怎麽進來了,星河,你帶他們進來的?”

沈星河搖了搖頭,指着葉長箋道:“他是葉師叔。”

話音一落,周圍弟子們皆是心下一驚,嘴巴張得能塞下一顆雞蛋,半晌,有個弟子錯愕道:“這小白臉是師叔?星河,你不會被騙了吧!”

葉長箋瞪他一眼,喝道:“你們師父呢?步非淩受傷了,讓她快來救治!”

“哦哦!師父在醫堂忙呢,你把老步交給我們吧!”

那弟子伸手接過步非淩,腳下生風,向醫堂奔去。

葉長箋道:“星河,你帶鹿遙參觀風鈴夜渡。倘若有人問起,便說是新收的師弟。”

燕無虞反駁道:“我年紀比他大,怎麽說也得是師兄!”

“你入門比他晚,當然是師弟。”

燕無虞白他一眼,“你教我鬼修法門,算起來你是我師父。而你又是沈星河師父的師兄,那麽星河是否也該喊我一句師兄?”

葉長箋擡手打他一個暴栗,“繞來繞去都被你繞暈了!師兄照顧師弟,你可別欺負他。”

燕無虞笑道:“老三,你帶我去逛逛吧。”

葉長箋奇道:“你這就喊上了?”

燕無虞對他揮了揮手,與沈星河往海邊走去。

待看不到他們背影,葉長箋轉身進了竹苑。他推門而入,屋內陳設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屋子無人居住,卻一塵不染,整潔如新。他大步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取出一套嶄新的修服,手中一頓,緩緩放下,拿起一旁的潋滟紅袍,脫下劍宗修服,換上紅衣。

他将藍白修服折得方方正正,放回衣櫃。葉長箋輕柔地摸着劍宗修服,仿佛正撫摸唐将離的臉。他微微一笑,輕聲道:“你別擔心,等這裏的事處理完畢,我就去看你。”

這或許便是睹物思人。

他阖上衣櫃,随後便負着手往外行去。

怡情小亭依舊擺放着麻将桌,他輕輕摸着桌面,仿佛聽到昨日的歡聲笑語,“大師兄,輪到你出牌啦。” “小葉子,今天是你第三次點炮。”

葉長箋推開會客廳,赤足踏入,從足心傳來的溫熱一直蔓延至心底。他耳邊依舊回蕩着野渡舟老中氣十足的訓斥聲。

他擡起頭,看到幾個師兄弟一字排開,扯着自己的耳朵,虛心受教。唯有“葉長箋”吊兒郎當說笑話,師兄弟們原本愁眉苦臉,瞬間忍俊不禁,懼于野渡舟老的威嚴,憋笑得難受,模樣古怪。野渡舟老氣極反笑,擡手欲打“葉長箋”,卻看他笑吟吟,最終垂下手。

吱呀——

會客廳的門被人從外推開。

葉長箋轉過身去。

一身紅袍的浴紅衣立在門前,雙目通紅,靜靜地凝望着他。她的容貌比起記憶中愈加成熟,卻依舊清麗脫俗。

浴紅衣眼眸中仿佛含了千言萬語,欲對他訴說,她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她心思潮湧,五味陳雜,很想大聲質問他,當年為何打暈她,為何一走了之,為何這麽多年杳無音信?

兩人無言地凝視半晌。

最後,浴紅衣輕輕地道:“大師哥,你回來了。”

一滴淚緩緩從她的眼裏滑落。

葉長箋跨步上前,擦去她的眼淚,笑問:“哪個向天借膽的兔崽子惹我們的小師妹生氣啦?”

少年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澄澈,他眉宇張揚,言笑晏晏。她知曉,他們的大師哥,真的回來了。

浴紅衣哽咽道:“大師哥,我老了。”

曾經年齡最小的小師妹,總是對自己最幼的輩分氣得跳腳的小師妹,已經華發蒼蒼。

葉長箋搖了搖頭,“我們的小師妹,長大了。”

浴紅衣心頭湧上酸楚,再也按捺不住,撲入他懷裏嚎啕大哭。 “爹……爹讓我在這等着你……我終于……等到你了。”

葉長箋拍着她的後背,溫聲安慰她。

浴紅衣的嗓音原本就清亮,是以她的哭聲整個風鈴夜渡都聽得一清二楚。門人弟子皆以為是劍宗弟子欺負師父,抄了家夥紛紛趕往會客廳,卻見平日裏兇神惡煞的師父居然小鳥依人地偎在唐門劍宗的小白臉懷裏。

一人撓了撓頭,問:“這……這是唱哪出?”

一人看了半晌,嚴肅道:“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人白他一眼,“你的嗜好有些獨特哦。”

一人目光如炬,肯定道:“兄妹相逢喜相認啦!”

衆人點頭稱是。

一人又皺起眉頭,“這人真是葉師叔?”

一人點了點頭,“小夏看到應魔龍把他們都帶到了渡口。”

一人疑惑問:“他怎麽和傳說中不一樣?”

一人打他一個暴栗,“笨,掩人耳目!”

浴紅衣擦幹眼淚,轉過身來面對衆人,雙手叉腰怒道:“你們很閑?五行天雷練得頂頂好了是吧?小兔崽子還不滾去練習!”

衆人如鳥獸散。

葉長箋笑道:“虎父無犬女,你如今和師父一模一樣啦。”

浴紅衣白他一眼,“就你有嘴,一天到晚叭叭得說個不停。”

葉長箋問:“步非淩如何了?”

浴紅衣道:“皮外傷,不打緊的。他底子好,休息幾天又生龍活虎了。”

她停頓片刻,道:“當年老二醒來之時,問我白夜心去了何處,又問你去了何處。我告訴他,老五死了,而你離開師門。他說你很危險,這是四大世家很早之前就設下的陷阱,風鈴夜渡有內鬼。他來不及交代清楚,随後便匆匆走了。”

此時明月高懸,林間樹葉窸窣作響。

“……知道當年真相的人,全部都死了。唐門宗主唐雪、蕭氏宗主蕭清月、徒山宗主徒離憂皆在白骨嶺一役死去,唯有雲斂衣活了下來,但是他回到雲山後不久,重病難愈,也去世了。”

“奇怪的是,你死後,四大世家不再舉兵大肆進犯風鈴夜渡。除非是在外捉妖時遇見,難免會起幹戈。”

葉長箋道:“當年有唐門劍宗在前面為他們沖鋒陷陣,白骨嶺一役後,唐門元氣大傷,自顧不暇,蕭氏急流勇退,改行看相風水,徒山修醫道,原本便不善鬥法,雲山……”

他冷冷一笑。

浴紅衣問:“我不清楚,當年一事起因究竟是針對風鈴夜渡,還是針對你,或是二者皆有之?”

究竟為何設局,從何時設局,又是怎樣布局、收局,幕後主使是否還活着?這些問題皆萦繞在兩人心頭。

葉長箋道:“樹大招風。風鈴夜渡風頭太盛,修真界皆風聲鶴唳,生怕我們統治人間界。”

浴紅衣見他神情蕭索,搶白道:“是他們太弱了,不幹你事!”

葉長箋沉默半晌,“敵在暗,我們在明,先不動。”

浴紅衣道:“無論如何,你不能再丢下我們,一個人去扛那些。”随後她親自下廚為他們接風洗塵,待介紹葉長箋的身份時,衆人無不嘩然。

浴紅衣道:“我能力不夠,不得擔此重任。如今師兄回來,我自願退位讓賢。”

葉長箋正欲拒絕,只聽她道:“爹早就和我說過,風鈴夜渡宗主的位子原本便是你的,我只是先替你接管着。”

師令如山,不得違背。

葉長箋道:“哎,好吧。”

包紮得宛若木乃伊的步非淩一瘸一拐走了出來,痞笑道:“我不喊你師父,我可不願再行一次三跪九叩的拜師大禮。”

據說步非淩的身份放在民間尤其顯赫,他被人追殺跌入山崖,恰好跌在浴紅衣設下的捉妖陷阱裏,後者不眠不休照顧他三天三夜,将他從鬼門關裏拉回來,差點和黑白無常打起來。

步非淩笑道:“當時我頭疼、嗓子冒煙,經脈俱斷,巴不得趕快離開肉身去投胎,結果師父那唱大戲的嗓子把我嚎回來啦。”

燕無虞問:“說什麽了?”

步非淩道:“黑無常說,小白,你快用打魂鞭抽他,晚了鬼門關又得合上!白無常說,你倒是先把浴紅衣挪開!師父說,我看不到你們,但是我聽得到你們說話!這小兔崽子被我撿到,已經是我風鈴夜渡的弟子,你們速速離開!白無常說,姑奶奶,他還沒拜師,閻大人的生死簿上寫着他壽命呢。師父“呸”了一聲,兇巴巴道,‘我說他是我弟子,就是我弟子!敢搶風鈴夜渡的弟子,你們是不是向天借膽!’說着便一把抱起我,足下生風,狂奔回風鈴夜渡。”

“師父跑得可比兔子還快喲。打那以後,我便能看見鬼靈啦!”

衆人哈哈大笑。

浴紅衣欲擡手打他,見其遍體鱗傷無從下手,只得作罷,看向葉長箋,“星河還未來得及行拜師禮,他原本便是你帶來的人,投入你門下吧。”

步非淩笑嘻嘻道:“明兒是黃道吉日,諸事閑宜!”

燕無虞皺起臉,幹巴巴道:“我也得喊你師父?”

葉長箋摸着他的頭發,笑得天真無邪,“你也可以喊我老祖宗!”

燕無虞:……

翌日天明,風鈴夜渡張燈結彩,裏外換新。

沈星河、燕無虞穿着嶄新的風鈴夜渡修服跪在葉長箋面前。

浴紅衣立在一旁,端着茶杯。

步非淩換上五彩玄衣袍,神情肅穆,上表疏文,“為道炁長存,為道脈永嗣,今有杭州人士燕無虞、天山人士沈星河,投入風鈴夜渡門下,承天地明心之道,傳魔、妖、鬼修之法。願明燈常耀,照千古幽暗,破迷津業障,得證三界大道。”

“宣誓。”

“雖修驚世駭俗之法,絕不做忘恩負義之人。”

“雖劍走偏鋒,亦擇善而從。”

步非淩使出禦火術燒了疏文,火勢旺盛。

葉長箋笑道:“你看這火苗冒青煙,證明咱風鈴夜渡的歷代宗主都很滿意這兩個新徒孫。”

浴紅衣咯咯直笑,“當年你拜師,燒疏文時正好吹來一陣風,大火蔓延迅速,燒毀爹最愛的一棵海棠樹,爹搖頭大嘆,說咱歷代老祖宗都在罵你是風鈴夜渡的惹禍精!”

衆人一哄而笑。

沈星河取過茶杯,遞給葉長箋,“師父,喝茶。”後者喝了一口,道:“嗯,乖。”他取出一個紅包遞給沈星河。

沈星河接過紅包,“砰砰”磕頭,葉長箋連忙把他拉起來,哭笑不得:“磕這麽重,嗑壞腦子可怎麽辦?”

待燕無虞行拜師大禮,他磕磕巴巴地喊道,“師……師父……,喝……喝茶!”

葉長箋忍俊不禁地接過,“嗯,乖。”随後也給他一個紅包。

燕無虞白他一眼,彎腰磕頭,“砰砰”兩聲,像是磕在衆人心上。

葉長箋急忙拉他,揉了揉他的額頭,“你可就一個腦子好使啦!”

轟然大笑。

拜師之後,由師父為徒弟取道名,因此葉長箋問:“師妹,風鈴夜渡傳到哪代弟子了?”

浴紅衣道:“思字輩。”

葉長箋笑道:“我在夏天遇到燕鹿遙,那你的道名便叫思夏吧,燕思夏。”

步非淩插嘴道:“怎麽不叫思春?”

燕無虞白他一眼,只聽葉長箋繼續道:“我在冬天撿到星河,你便叫思冬吧。沈思冬。”

沈星河恭敬道:“多謝師父。”

燕無虞問,“老步,你的道名叫啥?”

步非淩道:“思遠。”他話鋒一轉,“輩分這個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偏偏在風鈴夜渡很重要。先說好啦,我是大師兄!”

燕無虞白他一眼,“我不叫。”

步非淩道:“嘿,你這只小魚兒,真是越大越不可愛了哈。”

葉長箋道:“都別吵啦。步非淩做老大,燕鹿遙做老二,沈星河做老三。老大平日裏罩着下面的小弟,不然我削你!”

“知道啦,知道啦!”

葉長箋語重心長道:“同門師兄弟,親如一家人,往後風雨同舟,并肩前行,我希望你們能夠做到。”

“是!”

衆人異口同聲地應。

作者有話要說: 唐門

唐秋期:大師兄,你老婆跑了

唐玄:大師兄,你老婆跑了

唐涵宇:大師兄,你老婆跑了

唐門弟子:大師兄,你要堅強

唐小虎一臉懵逼:我老婆呢?我老婆去哪了?我老婆沒有了。

他碰得一屁股坐地上,哇的一聲哭出來。

葉長箋:哭什麽,我去支教了!

唐小虎:我摔倒了,要你親親才起來

葉長箋:吧唧。

明天撒一把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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