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趕到明途辦公樓的時候，林琮看起來很是狼狽。一路上有費琅的傘，雖然沒有淋雨，但衣服也還是濕嗒嗒的。

明途公司內裝潢寬敞明亮，夏秋之交，天氣忽冷忽熱，但公司通風極好，踏進去的一瞬間還能嗅到窗邊一排多肉植物的清新氣息。

辦公樓裏人來人往，他走到景芊辦公室，推開門之後就聞到了一股茶香，他笑着問：“芊姐泡的是我送的茶嗎？”

景芊今年三十五歲，穿衣風格統一都是黑白灰的職業套裝，常年加班卻不顯疲态，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幹練。

她從一堆劇本資料裏擡起頭，從抽屜裏拿出一小袋茶葉放到壺裏沏上熱水，“正想問你，你哪裏弄來的茶葉？我喝了這麽多年的茶，只有你送的回味最香。”

濃茶的香在空氣裏散開，讓在雨裏趕路的林琮心裏都安寧了不少。

林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芊姐你還要茶葉嗎？”

其實是他父母常年出差，家裏堆了一整個櫃子的茶葉，喝也喝不完，很多都快要過期了。他索性拿了一些茶葉出來送人，既能算是送了禮，又不用花錢。

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麽茶葉，不過确實比他在外面喝過的都清甜，很适合送人。

“不了，太貴的你留着喝吧。”景芊說完，還不忘嘆氣念叨兩句，“誰說你摳門？你要是真摳門，還能送我這麽好的茶葉？自從喝完你的茶，我連十幾萬一斤的踏雪茶都喝不下去了。”

“十幾萬一斤的茶葉我也喝不起啊。”

林琮笑了笑，只當是景芊在開玩笑，他父母都是工薪階層，早出晚歸經常出差不說，收入和積蓄也只是勉強夠花，哪來的餘錢買高級的茶葉去享受？

景芊喝完了最後一口茶，方才和善的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說正事，熱搜你看了嗎？李疊攻擊你的人品，是要像以前對付其他新人一樣，用你炒熱度，然後把你趕出圈。”

李疊是影視歌三栖的藝人，最近人氣幾乎達到頂峰，一直穩穩地停在圈內排行榜前三。

他身上像是有吸走熱度的“魔咒”，誰跟他合作誰倒黴，他自己卻穩坐神壇。和他合作的藝人無論是本公司的還是外部的，無一例外都沒能撈到半點便宜。

而所謂的“魔咒”，很明顯是團隊操控的結果。

Advertisement

景芊把茶壺推到他面前：“你也喝點，順順氣，我怕我待會兒要說的事會讓你喘不上氣。”

林琮抿了一口，心中忐忑，清甜的茶也無法緩解。

“當時我給你接戲的時候，咱們公司的本意是想借着李疊的熱度，把你捧起來。但是李疊的團隊說什麽也不肯。”

林琮只拍過一部戲，他演男二，李疊演男主，但他從沒聽說接戲之前還有過這麽一出，當即疑惑道：“我那時候根本不認識他，他為什麽這麽防着我？”

景芊愣了半秒：“這還不明顯嗎？單是你這外形條件，就足夠讓李疊有危機感了。哪個像他這樣的流量大咖會希望自己演男主的時候，男二随便往旁邊一站都比自己好看？”

林琮猝不及防被景芊誇了一句，只覺得臉上都發熱，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總之，現在他動用關系，非要把你壓下去不可。咱們明途的餘總雖然對你印象不錯，但在風頭正盛的李疊面前，你還是不夠分量，所以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暫時不會插手我們兩個團隊的博弈。”

景芊語氣篤定，神色也從容，完全沒有了打電話時的焦急，顯然是已經想好解決方法了。

她認真看着林琮，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只能從他炒作的‘摳門小氣’入手。他的通稿鋪天蓋地，我讓水軍去壓，去澄清，很多人都未必會信。現在最好的應對辦法，是借力打力，把他給你安的人設‘反轉’成對我們有利的。”

“我們現在發通稿堆熱度，說你從小家境不好，生活拮據，所以舍不得花錢。但你一直很努力，等賺夠了錢供養父母，才會在自己的事情上大方。”

景芊把電腦轉過來，上面的幾個備選方案和通稿文字已經準備好了。

林琮認真聽着，卻在景芊說出結論時瞪大了眼睛：“不行……”

景芊料到了他會是這個反應：“我知道你不想把家裏的困境拿出來說，我也不想在粉絲和大衆面前揭你的傷疤。”

林琮依然搖頭說：“不是這個問題，我沒有窮到那個地步，怎麽能用這個炒作？”

景芊愣了。

剛出道的時候，問林琮為什麽進娛樂圈，林琮的回答是：【賺錢，攢錢，蹭劇組的盒飯吃。】

景芊第一眼看到林琮的外形就無比驚豔，腦子裏瞬間就爆了幾個靈感的火花，給他規劃了好幾條成為巨星的路，當即就說：【保證讓你吃飽喝足，盆滿缽盈，數錢數到煩。】

他素顏時就是冷白的皮膚，輪廓五官沒有一點瑕疵，整個人清瘦卻不顯憔悴，氣質溫潤，性格也好還很會誇人，完美得像天上掉下來的一樣。

雖然在這個圈子裏，誰紅誰不紅都是多方博弈的結果，往深處說，還能摻雜一點命理玄學。但林琮這張臉，只存在兩種情況：大紅大紫，或者讓暗處的對手恨得牙癢癢、拼命去打壓。

現在他們就面臨後者的困境。

因為林琮有個真實得無可辯駁的毛病——他真的很摳，舍不得花錢，也舍不得給別人花錢。要不是景芊收到過他送的茶葉，她也會以為林琮一毛不拔了。

她猜想林琮家裏大概有什麽困難，拗着自尊心不願意說，所以每次一有通告，都找各種理由給他多多報銷。

可是現在林琮卻說，他沒有窮到那個地步？

景芊好言相勸：“只要你不是大富大貴，都可以這樣炒作，說自己出身不好但非常努力，粉絲就會心疼你。而且那些表面上家境貧寒、甚至為父母還債的明星，你以為有幾個是真的？”

林琮沉默了。

景芊想讓他下定決心，便翻出了幾條浏覽過的微博評論。

李疊的團隊抹黑他，暗示他“不僅一毛不拔，而且死皮賴臉蹭別人的飯吃，自己從來不付錢。”

其實他實在不想花錢的時候，都是直接拒絕應酬。如果有人堅持請客，或者劇組報銷，他才會去，然後打包一些剩菜當作第二天的飯。

僅此而已，他既沒有動別人家的存折，也沒有死皮賴臉蹭別人的東西，卻要被颠倒黑白，抹黑到這個程度。

【連這點人情來往都不懂，趁早別混娛樂圈了，滾出去吧。】

【雖然我沒有看花絮視頻，但從我吃到的瓜來看，恕我直言，林琮就是個小氣自私的垃圾。】

【我們大哥脾氣這麽好，還帶你到處吃飯，你拍戲賺錢那麽多，蹭了大哥的熱度，連頓飯都不請？】

“大哥”是李疊的粉絲對他的常見昵稱，曾經有一次別人家用了這個稱呼，被李疊的粉絲撕到不敢發聲。

這些評論還是語氣相對和善的。

李疊人氣正旺，多得是為他說話的人。

而那個被當作“證據”的花絮視頻，很明顯被人斷章取義了。

那是拍戲的某一天，旁邊有攝影老師到處找人抓拍，林琮正和李疊說話在視頻裏說：“前輩，我呆在劇組吃盒飯，就不和你們一起去飯館吃了。”

李疊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剛才還說想讓你請客呢。”

林琮表情為難。

視頻停在這裏，沒有人知道他的下一句是：“我所有賬戶加在一起只剩一百塊錢了。”

而之後李疊還頗為驚訝，甚至有些心疼的樣子：“啊……那算了，我們請你吧。”

現在想來，李疊的表情都是在惺惺作态。視頻裏林琮說自己餘額不多的那句話被截掉了，剪輯之後只剩下林琮拒絕請前輩吃飯、前輩尴尬地給他臺階下的情節。

景芊給林琮看完評論，便說：“你看，很多人根本沒有仔細看過所謂的證據和花絮，就捕風捉影地替你定罪。他們不在乎真相，他們只想知道誰是那個值得他們同情、維護或者抨擊的靶子。”

林琮心裏難過，可是不想讓景芊擔心，只是微笑：“他們雖然罵我，但并不了解我，我不怕。”

景芊以為他想通了，趕忙應道：“這就對了，他們又不了解你，你到底窮不窮和他們又有什麽關系？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度過這個難關。”

“芊姐，謝謝你來問我的意見，但是……我不想賣慘。”

景芊聽了這話，剛放下的擔憂又被吊了起來。

她一直尊重自己手底下的藝人，不願意擅作主張，朝着他們不想看到的方向去炒作，所以無論有什麽重大的決定，只要不是十萬火急分秒必争，她一定和藝人商量。

大部分藝人嘴上說着為了夢想才來，面對金錢和名聲的誘惑，哪怕手段不是那麽光彩，也都會向最優的公關方案妥協。

然而嘴上說着只是來賺錢的林琮，卻比旁人還要倔強。

“能說說為什麽嗎？”景芊嘆了口氣，“雖然咱們認識不久，但我把自己手裏簽的藝人當成家人一樣。有什麽都可以商量，不用怕，只要你理由充分，我絕對尊重你的意見，不過……你也要自己去承擔後果。”

林琮指尖顫抖，卻出奇地果決：“無論我以後火不火，只要我賣了一次慘，這次通稿就會一直提醒我，我曾經為了眼前的一點利益，騙取了那麽多人的同情心。”

景芊猝然被林琮堅定的眼神震懾，竟然一時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