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拉電燈
馮玉姜進了屋,耳屋的布簾子一掀,出來一個人。這個人幾步跨到馮玉姜跟前,雙膝一彎就給她跪下了。
這個人,竟然是東子!
馮玉姜愣住。她下意識地就望向耳屋的門,又四下環顧。
傳秀呢?
“東子?你怎麽在這兒?傳秀她……她……沒跟你在一塊兒?”
看到馮玉姜一臉驚疑焦急,東子連忙說:“跟我在一塊兒!傳秀跟我在一塊兒呢!”
“那她人呢?”
大半年了,馮玉姜做夢都擔心着傳秀。她推斷傳秀是跟着東子走了,可這兩個孩子身無分文,年紀又輕,就這樣背井離鄉的,怎麽能不讓她擔心呢?
說到當初的事,鐘傳秀心裏只想求一個刀斷,不想再跟吳家牽扯不清的了,可吳家無所不用其極,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拴住她。
當初,鐘繼鵬礙于面子,不願意跟吳家攤牌,又怕吳雙貴是陰陽人這事,宣揚出去,吳家搞出人命來。俗話說死人身上有膏藥,鐘繼鵬怕沾上麻煩,半點法子也拿不出來。
當時東子奶過世已經出了五七,東子對這個地方也沒啥留戀了,就打算遠走他鄉,他找到傳秀,想試着勸說傳秀跟他走,沒想到傳秀一聽,立刻便決定跟東子一起走。
出嫁前馮玉姜支持她私奔的話,給了軟弱的傳秀一些勇氣。她明白,就算她跟吳家這樣鬧下去有個結果,她真能擺脫吳家,也是體無完膚了,還擔上了一個二婚頭的名聲,更不說吳家要往她身上潑多少的髒水了。就算鐘繼鵬肯讓她跟着東子,這些事對東子的影響也不好,。
傳秀逼于無奈,主動重回到吳家去,那本是兩個人商量的主意。傳秀如果從鐘家離開,又會把鐘家拉進說不清道不白的糾葛中,所以她從吳家尋機離開,把責任推給了吳家,跟先走等她的東子會合。
東子跟傳秀一路往西,走了兩百多裏路,先到了一個叫泉頭寨的地方,兩個人在那兒落了腳。那時候不像如今社會,到處都有打工掙錢的機會,傳秀便學着馮玉姜那樣,弄了個攤子賣油煎包,東子在周圍幫人幹點零活,日子也勉強過得下去。
“你先起來吧,東子,先起來,你這麽跪着,我心裏也不好受。你跟傳秀從小就處得好,原本就是姓鐘的辜負了你。”馮玉姜伸手想要拉東子起來。
東子按住她的手,說:“嬸子,你就讓我跪着吧,我心裏也不好受。傳秀就這麽跟着我,不明不白的,你就是打我罵我,那也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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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玉姜說:“東子,你記住,你跟傳秀,是我答應的,是我同意傳秀跟你過的,你們沒有不明不白,你們兩個早該在一塊了。都怨我這當媽的沒本事,護不了自己閨女,讓她遭那些罪,受那些憋屈。”
馮玉姜說着落淚,東子的眼睛也就紅了。
“東子,你怎麽找到這兒的?傳秀怎麽沒來?”
馮玉姜這樣一問,東子的臉上就添了些羞澀。
“傳秀她不方便來……她懷孕了,害喜害的厲害,路又太遠,大路還好,山路主要靠兩條腿走了。嬸子,我是代傳秀來見你一面,告個別,我們打算到大西邊去了。”
當地人把西部叫做大西邊,去大西部,三年五載,甚至十年八載都見不着了,傳秀尋思,總得給她媽留個話,起碼讓她媽知道,她好好的活着,就在哪個地方,活的很好。
怎麽見馮玉姜一面,本來東子打算直接回村子一趟,傳秀卻擔心。她跟東子兩個人前腳後腳的離開,不知鬧沒鬧出什麽風波來,東子這樣冒冒失失地回去,未見得就穩妥。這事兒傳秀留了個心眼,就叫東子找到了孫圩子,跟孫老太求助。
馮玉姜上輩子也沒出過遠門,她對西部的印象,就是山套子,草海子,聽到東子跟傳秀打算遠走到西部,馮玉姜禁不住擔心。
“你兩個,走那麽遠做什麽?倒不如就留在這邊,等幾年。過幾年,人的腦子不能一直那麽迂,你倆回家去,沒人能說你們什麽。”
東子說:“嬸子,我們離開,不全是因為吳家,傳秀那樁婚事,本就是吳家沒理,要丢臉也是吳家的事。傳秀她是不想弄得風風雨雨,叫家裏跟着為難,我是不想再留在那裏了,除了嬸子你的恩情,那塊地方,還有什麽叫我挂戀的!”
孫老太在旁邊說:“叫我說,眼下社會比原先好混了,年紀輕輕,要出去闖蕩闖蕩,不見得是什麽壞事,走就走吧,離了窩的鳥兒,興許能飛得更好。”
馮玉姜擔心傳秀,問道:“傳秀,她幾個月了?”
東子的臉微微有些羞澀,說:“三個月了。她一心想來見你一面,可兩百多裏路,爬山過嶺,找不着車坐,我硬攔着沒給她來。”
馮玉姜哦了一聲,說:“東子,不是我要打攔壩,不給你們去,你們這樣一路奔大西邊去,人生地不熟,也不好混啊!再說你不是說傳秀害喜厲害嗎,她怎麽還能千裏迢迢地去大西邊!”
“嬸子你放心,去西邊的事兒,落實了的,我本來在泉頭的煤礦裏幫人家幹點零活,給正式工代代班、打打勤雜什麽的,這邊的煤礦工人,這陣子好多要往西部去,說那邊煤礦缺人手,劃拉我一塊去,我想着,樹挪死人挪活,我現在跟傳秀在這邊混,也就勉強糊個口,讓傳秀跟着我受罪。走遠點,興許還能有什麽機遇。有好多人,一起坐火車去,傳秀我一定小心照看,能行的。”
東子說着,趴下來就給馮玉姜磕了一個頭,說:“嬸子,你對我東子有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天回報你。傳秀她不容易,待傳秀我只有一個心眼,家裏但凡還剩一口飯,我一定讓給她吃。你也不用焦心,說不定哪天,我們就回來了。”
馮玉姜看他主意打定了,想了想,只好說:“你既然都打算好了,我也不再攔着了,要去煤礦幹活,有一條,煤礦那地方容易出事,別光想着掙錢,人的性命最要緊,千萬要注意。”
東子連忙答應着。
“煤礦那地方,那挖出來的都是金子啊,能掙錢。要是哪天煤礦給私人辦,那是要發財的。就算掙不着錢,現如今也餓不着人,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就是福氣。”
東子點點頭,說:“等我們一旦安定下來,就想法子給你寫信。”
馮玉姜說:“寫了信,也不一定能落到我手裏,寫不寫也不打緊,你們好好地就行。真要是在外頭出了什麽難為事,記得你們這裏還有個家。”
東子是孫老二用馬車送出村的,兩百裏路,送一程是一程,到了西邊的山路,就靠他自己走了。運氣好搭上哪個大車,運氣不好,自己拿兩條腿慢慢丈量。反正,東子見過了馮玉姜之後,一會子也不想再等,就要趕緊回去。
他這是怕傳秀擔心吧!
東子走了以後,馮玉姜抱着小五喂奶,就開始發呆。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倆孩子也真不容易。不過我看這孩子,是個有見識的,腦子怪精靈,做事也穩重,不用你擔心的。”孫老太在旁邊安慰她。
馮玉姜說:“怪我,我當初就算拼了死,也不該讓傳秀嫁過去,就不會有這一磋落了。攤上個沒用的媽,叫傳秀受憋屈。”
磋落,在當地大約就是指一連串的不順、磨難。
孫老太說:“你呀,你有五個孩子,這年頭,人沒有軟弱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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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玉姜帶着小五“躲尿窩”,在孫家住了一宿。回來時,家裏正操忙着拉電。
馮玉姜聽二丫叽叽喳喳跟她說着,說鎮上的人家裏已經亮上電燈了,沒有煙,特別亮,就那一個小小的燈泡,整個屋裏都亮堂堂的,可好了。
二丫似乎對拉電這事十分興奮。
“這麽快就理上電了?看把你歡喜的,咱村裏恐怕還得等幾天呢吧!”
“反正快了,比那煤油燈熏的一鼻子灰好太多了。”
當然好啊,馮玉姜心裏說,通了電,八十年代就算真正在這塊地方開始了。
晚上鐘繼鵬回來,也跟她說起這個事。
“你說,咱家拉不拉電?”
“當然拉,怎麽不拉?”
鐘繼鵬說:“拉電還是不拉電,各人家自願的,上頭鼓勵叫拉電,咱這地方貧困,上頭給貼補電線啥的。不過村裏好些子人家都不拉電,聽說電費怪貴的,沒有點煤油劃算。”
馮玉姜說:“這不是劃不劃算的事,我不管旁人家怎麽弄,反正這電,咱家一定要拉。”
有了電,就像二丫說的那樣,最起碼不用熏煤油燈的黑煙了。再說,有了電,能幹不少事兒呢!馮玉姜她當然知道,通電,并不像一些子老莊戶想的那樣,僅僅用來點個電燈。
“也不知道一個月到底要多少電費……”鐘繼鵬自己嘀咕。
馮玉姜說:“粗了不算細了算,你整天還抽着洋煙呢,你真要會過日子,你把你那個洋煙掐了。”
鐘繼鵬就笑,說:“管我抽煙什麽事?拉電就拉電,什麽了不起的。”
生小五給罰了兩百塊錢的事,着實讓鐘繼鵬低落了一陣子,家裏沒有一個錢,光滑的,這讓鐘繼鵬很不踏實。
馮玉姜卻看得很開,錢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心裏尋思,有了電,能不能弄點什麽可以長期幹的營生?比如,開個電動機磨面房什麽的,不知行不行。馮玉姜對那些子機器是不在行的,但她當然清楚,通了電,有好多事都可以幹了。
很快,電線杆子埋到了馮玉姜家門口。一群工人,在那兒吆吆喝喝地理電線,引得大人小孩好多的圍着看稀奇。
不久,電線拉進了馮玉姜家裏。
拉電的工人在她家忙碌了好一陣子,在各個屋裏的梁頭上挂上了一個燈泡,從梁頭扯下一根細細的繩子來。
“怎麽還不亮?”
剛子忙得去拉那根繩子,啪嗒一聲,剛子吓了一跳,望望頭頂,燈泡沒亮啊?
拉電的人直笑:“正在理電線,上頭還沒送電呢,等晚上給你送電,就能亮了。”
晚上,外頭忽然就傳來一陣子小孩的歡叫聲,來電了!剛子幾步跑進屋去,拽住那根繩子一拉,屋子裏一下就大亮了,照的跟白天一樣。
“真亮,這下子能看清書上的小字了。”二丫瞅着燈泡說。
作者有話要說:聽老媽講,村裏剛剛通電那會子,誰家裝了點燈,是一件十分有面子的事情。
寫着寫着,就有點“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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