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老不尊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農村的中小學生不光放寒暑假,還會放麥假和秋忙假,麥假一般也就七八天,秋忙假多一些,能放十多天。
這樣安排,一方面,有點讓學生去參加社會生活實踐的意思,另一方面,是讓學生幫助父母農忙。
要知道,農村但凡稍大一點的孩子,沒有吃閑飯的,像山子、二丫這樣,都頂上大人使喚了,即使六七歲的孩子,也會在農忙時幫着家裏看場曬莊稼,或者看顧更小的孩子。
秋忙假是有任務的,這個任務就是勤工儉學,說穿了就是要給學校交花生,有的地方學校裏不光交花生,還要交地瓜幹的。交花生的斤數各年級有所不同,低年級少一些,高年級要多一些。
今年秋收,剛子要交的花生是五斤,二丫、山子更多。山子跟二丫都跟着馮玉姜在收花生,剛子到底還小,正經幹農活還不行,馮玉姜便給了剛子一個任務:除了打打勤咧,他要自己去耧到這五斤花生。
耧花生,這是那時候農村孩子都幹過的事。一手钊子,一手籃子,到那些已經收完了花生的茬地裏去複收。钊子是一種刨土的三齒小耙子,方便把泥土散散地劃拉開。茬地裏總會餘留一些落在泥土裏的花生,用钊子耧土翻找,時不時能耧到一個,一天下來,一個勤快的孩子差不多能耧斤把二斤的鮮花生。
娘仨在前頭收花生,剛子就跟在後頭耧花生,剛子人雖小,卻也不住閑,蠻肯幹的。
收花生的活兒不像割麥子那麽累,這時節天氣已經涼爽起來,不像麥口那麽熱,花生也不像麥子那麽刺撓,但長時間地彎着腰薅花生,也很不容易。一天到晚,渾身酸痛僵硬,胳膊擡不動,腰也直不起來了。
兩畝半花生,馮玉姜這娘仨也沒愁着幹,很快就收回了家裏。花生收到家,還要把花生果從秧子上摘下來,再曬幹。
為了省功夫,馮玉姜午飯就在地頭支起了小鐵鍋,花生地裏很多的落葉,不愁沒草燒,娘仨煮花生,煮嫩棒子,扒地瓜煮,捎帶點煎餅鹹菜,就在田邊地頭開了夥。
鮮花生煮熟了好吃的很,然而花生費工夫,産量還低,價格就特別的貴,那時候一般莊戶人是舍不得自己吃的。馮玉姜不這樣想,地裏産的東西,自家孩子再舍不得給吃,那也太不值過了。
花生完了,緊接着豆子成熟,棒子也該掰了。
起早貪黑,總算把豆子弄回了家,棒子掰開剝掉皮,攤開晾曬。掰掉棒子之後還要把稭稈一棵一棵砍掉弄回家。
要說最大的難處是什麽,就是運輸問題。家裏沒個牲口,也沒有平板車,收下來的莊稼往家裏運,就只能靠手推車一點一點地螞蟻搬家。
“媽,咱家可得買個毛驢子,不然這活兒幹不過來。”二丫這麽說。
“你有錢?賣了你換毛驢子。”剛子在一旁耍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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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斜着眼,随手摸了個土坷垃,剛子一看,撒腿跑出老遠,咕咕地笑。
“是該買個牲口使。”馮玉姜說。她另外還想再買一輛自行車,家裏那輛半舊的自行車,整天都是鐘繼鵬騎着上班,馮玉姜跟幾個孩子出來進去都靠着兩條腿,越來越不方便了。
眼下她沒有錢。不過今年的莊稼收成還不錯,留夠自家吃的,交夠公糧,還能再賣一些子錢,要是她這一冬天能再掙點兒,來年開春買驢、買自行車應該都夠了。
到了收地瓜的時候,娘仨在地裏刨地瓜,剛子就在地頭上悶開了窯。
“悶窯”是農村孩子一項值得誇耀的技能,地裏刨個坑,拾來大塊的土坷垃,在坑上一塊挨一塊往裏收着摞,搭成一個圓形的土包,一側留個門洞,這“窯”就算搭好了。
坑裏架上幹草柴火,燒得旺旺的,等到土坷垃都燒得發紅了,便往坑裏丢進去地瓜、花生、豆莢還有帶一層皮的棒子什麽的,快手快腳把那土包砸倒,密實地悶上土,熱量就全都悶住了,不用一會子,扒開這“窯”,那悶熟的地瓜啊花生啊,一點味道都沒走,就特別的香。
要是運氣好,能捉到野雞、斑鸠、野兔子什麽的,收拾幹淨了包上荷葉放進去悶,那個香味兒,能饞醉了整個田野。
只要幾根火柴,農村孩子在秋天的田地裏絕對餓不着。
剛子拿着半截樹枝,從“窯”裏往外扒拉香噴噴的地瓜,大聲招呼着他媽和哥姐趕緊來吃。馮玉姜便叫山子和二丫放下手中的活,先墊墊肚子。
剛子拿了個白皮的地瓜,仔細剝了皮遞給馮玉姜。當地都種的紅地瓜,這白地瓜少,遇巧了一塊地裏能有幾棵,它比紅地瓜甜軟,糖人兒似的,更好吃。
馮玉姜接過白地瓜就笑了。娘四個圍坐一堆正在吃,地頭急匆匆跑來一個人,二丫眼尖,老遠認出是鐘傳軍。
鐘傳軍氣喘籲籲跑過來,多老遠就喊道:“四嬸子,你趕緊回去看看,小五頭摔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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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娃娃一天天成長,三翻六坐八爬爬,十二個月打牙牙,意思是說小嬰兒三個月會翻身,六個月能坐起來,八個月開始會爬,滿一周歲就能牙牙學語了。
小五這才不過四個多月,不會爬不會走,他怎麽能摔破了頭?
小五額頭上摔破了一個大血口子,流了好多血,馮玉姜趕到時,已經有村民幫着抱到衛生室,包紮好了。小小的腦門上包着一圈白紗布,傷口的地方還滲着鮮紅的血,早哭得沒了力氣,小身子一鼓一鼓地抽抽着。馮玉姜一眼看見就掉了眼淚。
“這麽小的孩子,自己又不會走不會爬,他怎麽就摔破了頭?”
馮玉姜說着四下裏一看,鐘母靠着衛生室的椅子上坐着,板着臉,一臉的麻木。馮玉姜忽然就有了想扇她兩巴掌的沖動。
“你說,你看着小五的,才四個多月的小孩,怎麽就摔那麽重?”
鐘母翻翻眼皮,僵硬着臉說:“你沖我叫喚什麽?我不心疼啊,我自己的孫子,我擦屎刮尿地伺候着,我不疼得慌?”
果然跟這鐘母離不了關系!孩子摔傷了,她半點內疚沒有,還這麽張狂,馮玉姜氣得指着鐘母說:“我不管你心疼不心疼,我就問你他是怎麽摔的!”
“他自己會翻身了……誰知他怎麽就從床上翻下來的,栽到床底下了。我這麽大年紀,累死累活的,我給你看小孩,我容易嗎?一星半點沒看好,你還朝我鬼咋呼狼嚎的,你有本事別叫我給看!”
“一星半點?這麽大個血窟窿,那是一星半點?”馮玉姜真生氣了。
馮玉姜奶水不足,小五現在白天都是吃米糊糊,也省的她下地幹活還要回家喂奶,秋收忙死人,小五便交給了鐘母。馮玉姜總以為,鐘母雖說刻薄,但對自己孫子還應該是盡心的,哪想到小小孩子摔得頭破血流,到鐘母嘴裏竟成了一星半點,那什麽樣的才叫嚴重?
她還理直氣壯,她還嫌摔的不夠重怎麽地?
馮玉姜越想越氣,看看周圍好幾個人,她忍了忍,壓住了火頭問赤腳醫生:“你看會不會摔到腦子?用不用抱去鎮上醫院看看?”
“這麽小的孩子摔破了頭,還流了那老些血,肯定輕不了。不過這傷沒傷到腦子,不好說,你就算抱去鎮上醫院,也沒法子檢查出來,除非你抱去縣上大醫院。”赤腳醫生摸着下巴颏,又說:“叫我看,這小孩眼神看人還正常,叫他有反應,應該沒摔壞腦子。再說,真要摔壞了腦子,你就是抱去大醫院,他也沒啥好法子治呀!我說句不好聽的,摔成這樣,你們大人也太大撂袢兒了。”
大撂袢兒,意思是大馬哈,整個兒撒手不管。這赤腳醫生按村裏輩分論,還得叫鐘母一聲奶,他這樣說,是實在看不下去了。
鐘母被馮玉姜說了兩句,現在又叫這赤腳醫生數落,巴掌一拍,撒開了潑。
“那怎麽着?我想叫他摔破頭嗎?你勒死我給他抵上?我這麽大年紀了,我還得給你看孩子,你還沖我耍開威風了,你有本事,你找跟繩子勒死我?我死了你就有名有利了,你就成人王了……”
馮玉姜氣得對鐘母說:“說來說去,給我看幾天小五,你心裏屈得慌是吧?動不動你就說一把年紀,你七老八十不能動了嗎?你去地裏看看,比你年紀大的多的去了,人家照樣一點不少地幹地裏活,你倚老賣老的,整天躲在家裏,我帶着仨孩子下地幹活,黑定天來到家,你連口水你都不給燒,你一個大人專門看着小五,給摔成這樣,你還拿不是當理講了,今天當着衆人的面,你倒是說說,你哪來那麽些賴理?”
叫馮玉姜這麽一搶白,鐘母連賴理也找不出來,索性開始哭天搶地,惡狠狠地蹦着往馮玉姜身上撲。
作為鐘家兩塊錢買來的童養媳,馮玉姜從前不是沒挨過鐘母的巴掌耳光子。
馮玉姜抱着小五閃身躲開,旁邊幾個婦女趕緊拉着了鐘母。
“我可憐啊,這就是要逼死我,拿我當仇敵啊!樹葉還分高低,這個家不分老少啦!無用不孝的,良心渣子都沒有啦,你有本事逼死老婆婆,你好有名有利!”
看着鐘母那要死要活的樣子,馮玉姜氣得直掉眼淚。一輩子兩輩子,她就活在鐘家母子的手心裏,不過這一回,她絕不能再讓着鐘母了。
“你可憐?你去十裏八村走一走,人家是說你可憐還是說你惡人頭?大家夥兒誰還不知道誰?為老不尊,你也不問問人家怎麽說道你?”
鐘母見馮玉姜一句不讓,幹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撒開了潑哭嚎,不停地咒罵馮玉姜。
馮玉姜連一句話都不想再跟她多說了,自己抱着孩子,就出了衛生室。
“這鐘家老奶,這些年算是威風八面,才五六十歲就整天蹲家裏作妖,人活兒不想幹,也真是少找。”
“這年頭,還當是解放前啊,拿兒媳婦不當人,想怎麽虐待就怎麽虐待!”
“就是,山子媽也夠可憐的,一個女人,整天幹不完的活,受不完的氣,落到他們鐘家,可算是倒了血黴了。”
“鐘家嬸子,不是我說話難聽,孩子摔傷了,你倒還先鬧上了,那是你自己孫子,你覺得摔得怪好是吧?難怪山子媽那麽生氣。”
圍着的幾個婦女,對鐘母這樣撒潑心裏不忿,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我心心念念的就是悶窯,哎,哎,香香的地瓜啊,香香的豆莢啊,甜美的嫩玉米啊......
老規矩,今天稍後再來一章好不好?看馮玉姜怎麽教訓這個惡婆婆!當然,宅鬥不是女主的任務,她該開始發家致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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