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沒人味
馮玉姜不放心,抱着小五去了趟鄉裏的醫院,醫生觀察了半天,沒建議她去縣醫院,給開了點消炎藥。
“吃點藥消消炎吧,真就是腦子裏有傷,縣裏醫院也沒什麽好辦法。”
那時候醫療條件,畢竟不能跟現在比。
“怎麽給他吃?”馮玉姜問。
醫生說:“這藥算不上苦,就是有點怪味,給他摻到米湯、糊糊裏面喂,能吃下去的。”
馮玉姜答應着,抱着小五從醫院出來,一路步行,找到了鐘繼鵬的供銷社。
馮玉姜進去時,鐘繼鵬坐正在櫃臺裏跟一個年輕的女營業員說笑,見到馮玉姜抱着孩子進來,鐘繼鵬臉上有些詫異,似乎還有些什麽別的東西,馮玉姜這時候也沒工夫去注意。
鐘繼鵬緊接着就看到了小五頭上的紗布,明顯地吓了一跳。
“小五這怎麽了?怎麽弄的?”
馮玉姜看看女營業員,對鐘繼鵬說:“我找你有事,你出來說。”
供銷社出了門是一條土路,馮玉姜抱着小五,在路邊的樹底下站住,鐘繼鵬很快跟了出來。
“小五頭怎麽破了?怎麽搞的這是?”
“問你媽。”馮玉姜帶着氣說。她現在這心情,見了誰也裝不出來好臉色。
鐘繼鵬頓了頓,其實不用問他也能想到,小五這麽小,馮玉姜下地幹活,那肯定是他媽沒看好給摔的碰的。
“你媽可還在家裏鬧騰着呢,孩子摔成這樣,她倒有理了。我不管你回去她跟你怎麽編排,我只跟你說一句,我馮玉姜,不是個死人,我也有脾氣。”
不用猜馮玉姜都知道,等鐘繼鵬下班回去,鐘母肯定會鼻涕眼淚地控訴她如何如何頂撞,如何如何不敬,自己如何如何無辜,添油加醋,無中生有,鼻涕淚哭得滴滴答答,翻纏理講得頭頭是道,責任推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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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只有一個,鼓動鐘繼鵬打她一頓。
“你們娘倆,那是親骨肉,我馮玉姜是到你們家要飯來的,我這些年也沒被你們當個人,她想怎麽作妖,我都能忍,可她把孩子摔成這樣還半句人話沒有,擱誰誰也不能忍。”
孩子摔傷了,鐘繼鵬心裏也疼,忍不住就伸手去撫摸小五的頭。他心裏也知道這完全是怨他媽失職,就他媽那個性子,摔了孩子一句像樣的話也沒有,那正常。鐘繼鵬心裏埋怨他媽,可是,下意識的,鐘繼鵬就幫着他媽說話。
“她肯定也不是有心的,孫子摔了她心裏肯定也疼得慌……”
“嗬,到底是親娘倆,話都說得一模一樣!”馮玉姜氣急了反而笑了一聲,眼淚卻又出來了。“她心裏疼得慌,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啥不對,開口就咒人罵人,她心裏倒疼得慌了。”
“她……就是脾氣不好,她也沒啥壞心。”鐘繼鵬找不到旁的話說了,但卻絕不肯由自己嘴裏承認自己的媽不好。
馮玉姜來找鐘繼鵬,不是聽他維護他那個媽的。馮玉姜接過來說:
“她當然沒啥壞心,她今番就是把小五摔死了,她也沒半點壞心,她也不會有半點錯。你是她親生娘養的,小五那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她虐待我這麽些年,我不跟她一般見識,我忍,誰叫她是老杠。我不用她下地幹活,不用她操家辦飯,但凡有一點辦法,我也不舍得把小五給她看,小五摔成這樣,她反倒有理了,你鐘家這個理,拿去大街上講講,你看你能不能講出去!你娘倆,還有一點人味兒沒有?”
女人都難免最心疼幼子,馮玉姜這些年因為自己,因為一個個孩子,那是滿心的憋屈啊,在看到小五頭破血流的那一刻,這憋屈決堤了。
鐘繼鵬被馮玉姜說得半天沒接上來。
“我來找你,我就是要跟你說,你娘倆拿我大人小孩的不當人,我今番還就不讓着你了。有本事,你就聽了你媽的,你就使開了勁再打我一頓,反正你鐘家的日子,我看樣也沒福氣過到頭了!要不是舍不得撇下幾個孩子,我馮玉姜早死完了埋完了。你有本事,你現在就跟我離婚,四個孩子都歸我,我領着出去要飯吃也養活得好好的,你娘倆一塊過你的好日子去。”
馮玉姜說着,就動手去拉鐘繼鵬。
“走,咱現在就找大隊幹部寫條子,立馬就離,離得刀刀斷斷的!”
那時候離個婚也好,結個婚也好,甚至出個遠門住旅店,都是要大隊出條子的,這個馮玉姜懂,大隊不給你寫條子,到民政你就離不了婚。
鐘繼鵬有點傻眼,這馮玉姜上回拿鐵鍁拍他,發了一回子瘋,他是領教過了的。今天沖他這番話,又是要跟他拼命的架勢啊!
看不出這慫女人,真要發起狠來,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鐘繼鵬不由地掃了一眼四周,農忙呢,大街上沒幾個閑人,又回頭望了一眼供銷社的屋子。
女人當街拉着他鬧離婚,傳出去他鐘繼鵬可要沒臉了。
家裏一高二低的孩子,鐘繼鵬當然不能這麽就去跟馮玉姜離婚,再說擱他心裏,女人主動把他踹了,他鐘繼鵬也丢不起那個人吶!
“你看你,淨說些什麽話!我媽那個人我也知道,我怎麽就能打你了?你別鬧了,先走家,回去我肯定好好說說她。”
然而馮玉姜鐵了心似的,要跟他鬧上一場。
“不行,你鐘繼鵬不是有身份有本事嗎?你娘倆不是沒眼看我嗎?你趕緊跟我離婚,我們娘幾個不拖累你,我不勞動你媽給我看小孩,我馮玉姜一個人生的孩子,跟你姓鐘的沒關系,我自己看顧他。”
鐘繼鵬又往四下裏張望了兩眼,只好低下架子哄勸馮玉姜。
“行啦行啦,咱兩個那真真是從小的夫妻,打小在一塊兒,這孩子都這麽大了,可別說這樣的賭氣話,叫人聽去笑話死了。小五摔了,我這心裏也難受,也生氣,我回去一定找我媽好好說道,你就別生氣了,你看小五都眯眼要睡了,趕緊抱他回去吧!”
馮玉姜看看懷裏的小五,孩子這連摔帶吓,哭得也累了,已經眯着眼在她懷裏睡了。
馮玉姜只好抱着小五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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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鐘繼鵬晚上一回來,鐘母就眼淚汪汪地把兒子拉進了自己住的東堂屋。
馮玉姜抱了小五來家,剩下山子領着兩個弟弟妹妹,沒有再繼續薅花生,而是把已經刨下來的花生收攏了。那老些子花生,靠他們三個半大孩子弄回家實在難為,三個孩子一商量,幹脆就在地裏把花生果摘了下來,拿長筐裝了,用手推車推回家。花生秧,只好先扔在地裏晾曬了。
山子推着車,二丫跟剛子一邊一個扶着長筐,總算把花生果弄了回來。一進門,三個孩子放下車,就急忙去看小五。
看着小五摔破了頭,三個孩子心疼得不行,二丫氣呼呼地跟馮玉姜說:
“媽,我知道我奶怎麽把小五摔了的,她嫌小五哭鬧吵吵她,把小五随便放在床邊上,自己去大門口找人拉閑呱,我剛才來家時聽老胡奶說的,人家老胡奶坐在門口摘花生,她就坐在人家旁邊說閑話,老半天沒去管小五。小五可能自己翻身,才栽下來摔的。小五在屋裏哭得沒有正聲,她才聽到了回來。”
鐘母床前鋪了青磚的,那時候的木架子床又高,小五一頭栽下來,難免就摔破了。
馮玉姜沒吱聲,這個,她不難猜到。別看鐘母人活兒不幹,整天閑閑的,可嘴巴從來不閑着,東家長西家短,或者大兒媳婦怎麽怎麽不好,她馮玉姜怎麽怎麽不好,整天到處找人叨咕。偏也有那望人窮的老頭老太,就喜歡說道這些沒根沒據的話題,有時候還給添上幾句,生怕旁人家裏過安生了。
這麽大撂袢兒,就可憐了她的小五!
更可氣的是,鐘母她還一兜子理,一兜子委屈,一兜子勞苦功高!
馮玉姜叫三個孩子先去洗臉洗手,滿身的泥土呢,收拾好了準備吃飯。她瞅了東堂屋一眼,隐約聽得到鐘母在那兒哭訴。
不用猜,無非就是編排她怎麽怎麽頂撞老人,冤枉老人,沒有良心渣子……馮玉姜心裏唾棄了一聲,好得很,我馮玉姜離了你鐘家,我不愁活不下去,離了你家我活得更好,有本事你叫你兒子來打我,叫他攆我走啊!
鐘繼鵬從鐘母屋裏出來,臉色灰敗,一腦門子的煩躁。不用想也知道,就他那個媽,哪是好說通的。
鐘繼鵬一回來,便看到娘仨已經收拾好,圍着一張小飯桌在吃飯了,人家壓根兒沒等他。
馮玉姜抱了小五回來,也沒再下地去幹活,大的挨累小的摔,她心疼幾個孩子,便特意在街上買了一斤豬肝,配着青椒子炒了,又煮了一碟子鹽水青毛豆,還炒了一碟子嫩嫩的秋番瓜。
娘幾個圍着桌子吃飯,鐘繼鵬進了屋,人家頭都沒擡。
鐘繼鵬滿心煩躁,在桌子邊上坐下來,拿了個空碗往二丫面前重重一放,口氣很沖地說:“給我盛碗湯。”
馮玉姜把碗一擱,說:“你有氣,你別沖咱娘幾個撒,三個小孩累了一天,沒白吃你掙的。”
鐘繼鵬抓起碗來就想往下摔,瞥到二丫和山子正冷眼看着他,便又悻悻地把碗放下,耐住性子說:
“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我也心疼,可我媽那人她就那樣兒,嘴裏不承認,她心裏也懊悔,我剛才也重重說了她幾句。她其實心疼得要命,就是白天挨了你的呲吧,覺得傷了臉子,有點過不去。她怎麽說都是個老的,你盡量別跟她當面地鬧起來。”
“她作為老的,要是像個長輩的樣,我能呲吧她麽?你娘倆都是要臉的,可臉不是跟別人硬要來的,總得講理吧?”
馮玉姜一邊說,一邊看着小五發愁。這幾天放秋假,可以叫二丫先看顧小五,等三個大的都上了學,她還要操忙着種麥子,還打算繼續賣油煎包,小五誰來看?想起白天鐘母說的那些話,再把小五交給鐘母帶,怎麽想怎麽別扭。
“小五往後怎麽辦?”
鐘繼鵬明顯猶豫了一下,說:“他奶說,她這年紀大了怕也看不好孩子,問我能不能叫二丫……”
馮玉姜一聽就來了氣,幹脆放下碗,不吃了。
“叫二丫怎麽着?叫二丫辍學看孩子對不對?我早看出來了,他奶早就打的這個算盤。二丫上學,家裏的活兒也沒少幹,學費我掙錢給交,她上個學到底磨誰的眼珠子了?”
鐘繼鵬悶着頭不吱聲。二丫掃了一眼鐘繼鵬,恨恨地說:
“行,我不上學,我回家來看小弟,不然小五早晚讓我奶給害死!”
“閉嘴!”馮玉姜呵斥了二丫一聲,說:“你給我好好念書,媽把你送進學校容易嗎?你別給我聽那些胡叨叨。心眼子都長到胳肢窩去了,她怎麽不說叫山子、剛子辍學?女孩她就看不上眼,沒有女孩光有男孩,那還能成世界嗎?”
“你看你,這不就是這麽一說嗎,我又沒答應。”鐘繼鵬說,“我這就去跟她說,叫她好好把小五看顧好。經過了這一回子事,她肯定不會再大撂袢兒了,我一定囑咐她仔細看好小五。”
鐘繼鵬說着伸手摸了摸小五的頭,說:“唉,小兒乖乖,受屈了,這額腦門上,怕是要留個大疤了。”
作者有話要說:沒有女孩光有男孩,還能成世界嗎?這句話橙子的姥姥很喜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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