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天鵝肉
馮玉姜就這樣跟鐘母分了家,鐘母帶着自己分到的東西,跟鐘老大家一起過。村鄰們,包括來幫着鐘母分家的幾個叔伯,都悄悄地議論,這鐘母跟鐘老大,還真是獅子大開口,那老些糧食,那老些錢,節省點的話,養活一大家子都夠了!
有的就說,馮玉姜懦,鐘繼鵬愣,這兩口子算是吃大虧了。
還有的更是猜測,那馮玉姜,怕是在街上開飯鋪子掙到錢了,你看她這回子分家,她說話多硬氣,那老些子錢糧就都答應給了。鐘繼鵬就算顧他媽,就算愣,馮玉姜不該愣,人家那是富了,多花點錢也不想跟鐘母糾扯。
憑心說,馮玉姜這一秋冬賣包子、開飯鋪,當然是能掙到錢,但掙錢哪像村鄰們猜測的那麽容易,比旁人估計的數可就達不到了。人也許就是這樣,當你的生活相對優越一些,別人估計你的家底兒,大都會比實際情況來的多。
馮玉姜沒留意這些說法,馮玉姜在幹嗎?她在忙着算賬!
鐘繼鵬對他媽,那是舍得,馮玉姜為了求安生,逼得假大方,可是這樣一來,她自家的經濟也要受影響了。試想鐘繼鵬每個月那三十八塊六的工資,去了給鐘母的二十,餘下的他自己要抽煙,要零花,偶爾再有個人情過往,肯定不指望能撇下,能夠就不錯了。
不過無所謂,鐘繼鵬的錢,本來也到不了她手裏。以後就讓鐘繼鵬負責給他媽這個錢,家裏其他的開支,馮玉姜自己管。
馮玉姜也疑心過鐘繼鵬的錢去了哪裏,偶爾也會買點什麽吃的用的來家,但是用不了的。自己攢了?給他媽了?吃了喝了?還是貼野女人了?後來她慢慢就看開了,現在管不了的事情,随他去。攤上這麽個男人,馮玉姜捏着鼻子認了。想起上輩子,臨老了還叫他一腳踹倒在地上,現在鐘繼鵬總算不敢再動手打她,有事也開始跟她商量,偶爾來家還打個勤咧刷個碗啥的。馮玉姜想,比着過吧,全看在孩子的份上!
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偏僻農村,父母離婚,孩子容易叫人瞧不起的,甚至,兒子将來說媳婦還會因此叫女方挑剔。
飯鋪子好好開,掙錢也夠幾個孩子吃喝花用的了,山子要是考上了高中,開銷就會更大。家裏的地呢,當初鐘母的地是一起分給馮玉姜家的,跟鐘母分家後,鐘母按村裏的習慣,要把自己的地分給兩個兒子家子種。鐘母一口人也就一畝多地,鐘老大家提出要小堰屯那塊地。那塊地是好地,一畝四,不過真要劃出一半給鐘老大家,餘下七分,一溜窄條子,也不方便種啊!
那時候莊稼産量還不高,一畝小麥,頂好的也就能打四五百斤。本村那些沙嶺地,遇上幹旱年,連兩百斤都不能保證。馮玉姜有時真搞不明白,一樣的土地,一樣的種,怎麽上輩子到後些年,小麥都能打到一畝地上千斤!可能是品種不好,可能是水澆不上,也可能是化肥還沒開始大量用吧!
鐘母要的那些糧食,要拿走她家田地裏的一小半出産。馮玉姜仔細算了算,一畝地,莊戶人功夫不算錢,除掉成本,除掉公糧,盈餘也就夠個糊口的。并且這地,她一個女人帶着孩子,再沒有牲口,很難種好。不說旁的,單從人手上算,她種這些地就顧不過來。
馮玉姜從老宅回來,思慮了小半夜。
第二天初八小孩會,馮玉姜特意把包子鍋搬出去擺在集市上,這就是專門對付今天拿着壓歲錢趕集的小客人的。在這些小客人中,馮玉姜不意外地見到了鐘老大家的兩個孩子,是他家三兒子三壯、小閨女四巧。
三壯領着四巧,在馮玉姜的包子鍋旁邊站着,笑嘻嘻地說:“四嬸子,買包子吃。”
“你兩個,吃就吃,四嬸子還能要你的錢?”馮玉姜說着,抓起高粱莛子,一人給他們串了一串油煎包,說:“拿去,別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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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我媽說四嬸子發財了。”兩個小孩接過包子,也不提錢了,怪高興。
馮玉姜說:“四嬸子哪裏發什麽財,四嬸子都快愁死了,正想找你爸媽給幫忙個呢!”
“幫什麽忙?”三壯一邊啃着包子,一邊口齒不清地問。
“我想叫你爸媽幫我問問,村裏誰家人手多,我家的地給他家種了。”馮玉姜說着就笑:“你四叔上班不幹活,死懶不動,我一個人,家裏的地我實在種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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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晚馮玉姜剛收了攤子,正在把爐子鍋子的往下搬,鐘老大兩口子匆匆趕來了。馮玉姜停下手裏的活,招呼他們進飯鋪裏坐。
鐘老大家的開門見山就問:“他四嬸子,我聽說你家裏的地不想種了,想轉給旁人種?”
馮玉姜說:“有這個打算。把他奶的地給你家一半,我家還剩下六畝多,你看我一個女人,根本種不了,地都讓我抛荒了,草比莊稼還肯長。我就尋思,我留下兩畝将就種,弄點口糧吃,餘下的,全都轉手給旁人種。當然,也不能白給他,我不要他的錢,不要糧食,除了交公糧,誰種我的地,誰幫着我把他奶那三百斤小麥,三百斤棒子、兩百斤地瓜給了。也不知有沒有人願情種,我正想叫你幫着在村裏問問。不過要先說好了,種一年算一年,那地,還是我家的,就是給他家種罷了。”
鐘老大家的一聽,眼珠子轉了幾圈,在心裏飛快地合計。她一聽到馮玉姜要把地給旁人種,直覺就是有便宜可占,火急火燎地就來了,生怕來晚了馮玉姜把地給了旁人家。
剛大包幹分了地的農民,對土地,那種渴望尤其強烈。
現在聽聽馮玉姜這條件,其實也算不上有啥便宜。不過轉念一想,她家裏人手多,要是接手了,倒也沒有什麽虧吃。雖然還要交公糧,不過公糧給的價錢也不低。兩百斤地瓜不算什麽,一麻袋差不多就夠了。三百斤小麥,三百斤棒子,換四畝多地種,擱在勞動力多的人家,能行!再者說,她家要是種這地,就用不着按斤稱糧食給鐘母,鐘母在她家裏養老,那就算是鐘母都吃了,倒省了鐘母翻賬說嘴。
而馮玉姜家裏孩子小,人手少,又忙着開飯鋪,也劃算。這就是馮玉姜算了小半夜想出的法子。叫她一個女人整天圍着那幾畝地忙,種不好不說,開春需要買牲口不說,眼下也出産不了幾個錢,還耽誤了做生意、看小五。
鐘老大家的在心裏合計了半天,問馮玉姜:“不能再少點了?”
馮玉姜說:“那不能。他奶要這老些糧食,地給旁人了我上哪弄糧食去?不行的話,我就只能自己種了。就這,我還得再貼五十斤豆子,五十斤大米。大嫂子你随口幫我問問,沒人種就算了。”
鐘老大兩口子對了一個眼色,鐘老大家的便說:“他四叔忙,看你一個女人種地不容易,幹脆,這地我家種了吧?”
“大嫂你種?我尋思還是叫旁人種好說話,萬一遇上收成不好,叫你吃虧,你要是說拿不出那些糧食怎麽弄?”
鐘老大家的說:“收成不好那沒法子,怨不着你,該怎弄怎弄。話說開了,他奶的糧食我管,這地你給我種吧!”
馮玉姜答應了。她留下了兩畝離鎮子近些的地,剩下的四畝多地,就都給了鐘老大家的。兩下約好了,今年的糧食馮玉姜照舊給,已經種上了的三畝麥子、大豌豆,還是給馮玉姜收,下茬再轉手給鐘老大。
現在,馮玉姜沒有退路了。地轉了手,除了兩畝口糧地,一家人的生活就落在了生意上。
這條公路,整整修了大半年。第二年收完了麥子,修路隊交了工,撤走了。那一陣子馮玉姜的飯鋪子人就少了很多,一天也沒有幾個人,天氣熱,油煎包也不方便賣,馮玉姜索性就重新推上手推車,去走街串巷賣涼粉。收入雖然比不上飯鋪子,倒也夠娘幾個日常開銷。
值得高興的是,小五會走路了,就是嘴笨,除了喊媽,話還不怎麽會說。馮玉姜賣涼粉,就把小五放在長筐裏推着,一邊的長筐裏放涼粉、調料、配菜,另一邊坐小五。小家夥坐在長筐裏,拍着小手,看着熱鬧,咿咿呀呀說着旁人不懂的嬰國語言,倒是比悶在家裏高興多了。
鐘繼鵬喜歡小五,那是顯而易見的。旁的幾個孩子小時候,鐘繼鵬很少抱,如今或許是因為年近四十,或許是因為偏愛老小,倒經常抱着小五去溜溜,像個母雞似的張着胳膊,跟在小五後面看他一步一趔趄地學走路。
馮玉姜想,四十歲的鐘繼鵬也會一天天老去,等他老了,也不知能不能變得和軟踏實。
因為公路是分段修的,聽說整條路要等到入秋才能通車,馮玉姜相信,通了車,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多了,飯鋪裏的生意就能重新紅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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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大事情,就是山子要中考,二丫也要考初中了。
馮玉姜對二丫倒不擔心,就二丫那個要強的性子,考本鄉的初中,還是不會有問題的。對山子中考,馮玉姜卻不能不擔心。
中考考得好,可以升高中,也可以上中專。然而當地學校能考上高中、中專的人,十個裏面也沒有一個兩個的。
離中考還有半個月的樣子,老師忽然叫人帶話給馮玉姜,叫家長第二天上午到學校去一趟。
“要不你去?”馮玉姜問鐘繼鵬。
“你去吧,能有什麽事?我估摸無非就是考高中,準備錢啥的。”鐘繼鵬說。
第二天馮玉姜抱着小五,一路找到山子的班級。老師正在講課,馮玉姜便在門口等,她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山子。反倒是老師看見了她,走了出來,問清她是誰後,叫她到校長辦公室去。
“中間那條直路,一直走,到頭了左拐,找校長室的牌子。”那個老師指點着說,“你認得字不?”
“認得。”馮玉姜轉身去找校長室,臨走又瞥了一眼教室,還是沒看到山子。
山子在校長室裏。馮玉姜進去時,便看到山子低着頭,正站在辦公桌前,一副蔫吧的樣子。靠牆的長椅子上坐着兩個穿着挺講究的中年人,看樣子是夫妻。馮玉姜心裏咯噔一下子,連忙過去說話。
“你自己看吧!”
校長板着臉遞過一張紙條,馮玉姜拿過來一看,上面寫着一行小字——
而你微笑的面容極淺極淡
逐漸隐沒在日落後的群岚
這什麽東西?馮玉姜反複看了兩遍,還是沒弄懂。她擡起頭,疑惑地望着校長:“這是什麽?”
“這是什麽?這是你兒子寫給我女兒的,你懂不懂?這是一首情詩,情詩!看看他幹的什麽破事!”
“你兒子把這紙條放在我女兒書包裏,還叫她同學發現了。這不是敗壞我女兒的名聲嗎?”
馮玉姜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扭頭去看山子。山子就站在那兒,低着頭,眼睛裏憋着兩汪眼淚,不吭聲。
“山子,你寫的?”
“是他寫的字,老師同學都能認出來。”校長說,“叫你們家長來,也是為了對兩位同學負責,尤其是人家女同學,肯定影響不好,哭了好幾回了。”
馮玉姜看着紙條又氣又急,說:“山子,你這孩子,你怎麽不聽話呢!”
馮玉姜這麽一說,山子兩顆眼淚珠子終于掉了下來,憋屈着聲音說:“媽,不是那樣的……”
椅子上的中年女人蹭的站了起來,指着山子罵道:“不是哪樣的?老師同學都說是你寫的,你還想抵賴?你敗壞我女兒的名聲,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我們家,可不是你們這種人能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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