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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诩跪在庭中,除去宦官宣讀旨意的尖細之聲,耳畔唯有陣陣轟鳴。
來宣旨的中使守義公公将手中黃軸恭恭敬敬地擺好,小心翼翼地掃了眼或驚或怒或愣或哀的趙氏族人,對族長趙若憑低聲道:“聖上的旨意雖有些突然,但必有其深意。”
趙若憑緊蹙雙眉,剛欲問個清楚或直接推拒,就聽趙诩淡淡道:“臣接旨。”
約有半刻的靜寂,随即庭內一片轟然,趙若憑不可置信地看他,“十九郎,你這是?”
趙诩從袖中取出片金葉子,塞給守義,淡淡道:“有勞公公走一趟,明日我自會進宮面聖。”
見他神情從容不似作僞,守義不禁心中稱奇——明年就将下場的太學貢生,出身于颍川趙氏這等一品士族,眼看着就将直上青雲,卻被賜婚給年方十五的皇子,面對這般折辱竟還能不動聲色,哪裏像是十六七歲的少年?
守義公公對趙若憑客氣道:“咱家這便回去複命,郡公也無需擔憂,趙公子是有大福澤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趙若憑點頭,“公公慢走。”
待到宮裏的儀仗消失不見,趙若憑給趙诩一個眼色,父子二人便撇下炸開鍋的族人,向書齋而去。
一進門,趙若憑便将先前禦賜的鎮紙狠狠向地上擲去,“欺人太甚!自德澤年間我趙氏得爵以來,還未曾有如此奇恥大辱!你是朝廷宣過的颍川郡公世子,如今卻又要你以男子之身下嫁那小兒做什麽王妃,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見趙诩面色陰沉,卻遲遲不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方才你怎麽就認了?!”
趙诩冷笑,“不認又能如何?父親可不要忘了,就算再勢弱再無能,他也是世祖的子孫!”
曾有個多愁善感的皇帝慨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
再煊赫恢宏的王朝,也會有步向末路的那一日。
天啓朝自開國已二百八十餘年,距世祖軒轅昭旻平突厥一百九十餘年,離仁宗軒轅冕大推士庶合流亦有一百七十餘年。世祖蕩平外敵、削藩集權,仁宗又推行教化、殷民阜財,遺澤天下近兩百年太平。
可約莫三十年前,德宗早逝,鄧太後去母留子,擁立穆宗繼位;又十五年,穆宗親政前夕忽然暴卒,太後與衆閣老商議,擁立德宗幼子,也就是今上。
今上登基倉促,來不及培植勢力,朝中俨然已是諸鄧的天下。他性格寬厚有餘,魄力不足,更無先祖的文韬武略,這些年來都只能在鄧太後眼皮底下忍氣吞聲。鄧氏之權勢如火如荼,天下十五道、安西安東二都護府各地方官吏更是到了“只知太後,不識天子”的地步。除去前朝,後宮更是鄧氏一手遮天,皇帝共有七位皇子,早夭二人,有三位均養在太後嫡親侄女鄧皇後宮中,剩下二位皇子身份特殊——二皇子為隴國公的千金獨孤貴妃所出,不良于行;四皇子生母為回纥公主,回纥公主逝前将其托付給獨孤貴妃,故而也養在其名下,今年剛滿十五歲。
前年,皇帝被迫立鄧皇後膝下三皇子為皇儲;同時命二皇子大婚出宮建府,封為汾王。
四皇子年紀日長,據聞聰慧過人、清高拔俗,已成了鄧太後一塊心病。
此番趙诩要嫁的,就是這位四皇子。
“呵,”趙若憑冷笑道,“如今南風盛行,男妻男妾亦不算罕見,可朝廷明律,男妻不得出仕,娶男妻者不得襲爵。皇太後此番,不僅要絕了四皇子的念想,還想在我士族面前立威吶,當真妙極。”
趙诩沉吟道:“還請父親稍安勿躁,兒倒是覺得此事未必是太後的手筆。究竟如何,明日面聖後便知分曉。”
“诩兒,你自幼便機敏早慧,父親也信你是有主意的,”趙若憑捏着胡子,愁緒萬千,“自前朝始,我趙氏雖有起落沉浮,可一直位列八大世家之中,內中緣故,你可懂?”
趙诩但笑不語。
“你既應了這賜婚,為父便當你懂了,日後好自為之。”說罷,趙若憑便讓趙诩退下了。
趙诩閑庭信步地回了自己住的正雍堂,一路上打發多少真心假意的安慰勸告,一進門便沉下臉來,“白蘇、白芍。”
兩位小厮立時上前行禮。
“白蘇,今夜你就将我名下所有鋪子地契銀票全都收拾收拾,好變現的就變現了;白芍,将所有死契的下人列個單子給我,現在就要。”
白蘇悶不做聲地辦事去了,白芍留下來,焦灼道,“公子,難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趙诩一雙厲眼瞥過去,白芍一凜,趕緊退下了。
待他們走遠,趙诩才将之前強撐的那口氣吐出來,不顧儀态地癱倒在榻上。
什麽泰然處之,什麽鎮定自若都是假的,任一七尺男兒聽聞要披了嫁衣作他人婦,怎能不亂了分寸?守義宣旨時,他整個人恍如被五月一道悶雷劈成齑粉,若不是顧及高門風度、皇家天威,恐怕早已咒罵出聲。
苦讀十年付諸東流,積功興業化作泡影,大好年華都将虛擲于一個不得寵皇子的後院。
那麽多世家子弟,為何偏偏是他?
趙诩眉目含霜,微微冷笑起來。
此事絕不可能是太後的主張,畢竟要奪去四皇子的繼承權,随便娶個男妻皆可,為何一定要得罪他颍川趙氏,将原本中立的士族推向皇帝?
如果是皇帝,挑撥士族與太後間隙?這等低劣的反間,恐怕他自己都不會信;單純想讓四皇子娶個男妻,保住他的命?絕不可能如此簡單。
皇帝見過自己,當時還大加贊賞,如今看來……
趙诩起身,負手看着窗外如墨夜色。
若只是折辱他,将他視為後院婦人,他自有辦法脫身,恕不奉陪。
若是……
天下當真亂起來,趙氏一族必會明哲保身,雖不至被株連,恐怕也讨不了什麽好去。
富貴險中求,此番他趙诩偏就不信,踏破刀山、填平火海,還闖不出一條血路來?
作者有話要說: 立夏發文,但願明年立夏能寫完……大家吃鹹鴨蛋了沒?
也算是交待文章背景了
帝策承平後大概兩百年
多愁善感的皇帝是我本命曹二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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